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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的愛與寂寞(下) 

        Chang Mei-Ling,30 多歲,單身,讀羅馬語言學系並在法商公司工作。她說,高教育、好職業、高所得等等在男人身上加分的條件,在她卻成了減分;此外她也長得相當高。但是台灣男人要教育程度比太太高,收入比太太高,而且也要比太太高過一個頭。她自己或許也同樣這麼希望。而能夠符合這些條件的少數人往往有許多工作,所以沒時間去找另一半。Chang Mei-Ling 曾有過一次婚姻,她要小孩,但他不想要。他說要先賺到 100 萬美金。他們很難得見到面,當她發現,他和女同事有曖昧的關係時,她便離婚了。「這裡所有的事情都是為了事業。」她說,「大部分的台灣男人都如此,一些人為了女人試圖改變他們自己,但一段時間以後他們便放棄了,因為他們覺得,女人從他們身上帶走了一些東西。」當她還在孩提時,她的父母總是力圖打拼事業,家裡通常是長女負責照顧弟弟妹妹們。「這就是為什麼我們這麼伶俐和獨立。」她說,「因為我們是在沒有父母照應下長大的。」

        下週 Chang Mei-Ling 會參加一個「驅動旅行」。她的公司請最好的 12 個員工去夏威夷。她還和家人住在一起,外出的活動就只是和客戶吃飯或去卡拉 ok。她不像大部分坐辦公室的女人去逛街或買高價的名牌衣服,而是把薪水花在小豬毛絨玩具的收集及旅行上。去年她和母親到一個太平洋上的小島去渡假,住在五星飯店裡。有一次她說:「你以為我們的社會是如此多彩多姿與自由?其實它只是看似如此,因為我們沒有根。我們的父母移民來台灣,卻沒有家的感覺,今天他們不再試圖去瞭解來由。我們都是孤兒,我們的孩子也會一樣。」她也說:「許多人工作到晚上 10 點,他們必須如此,是因為內心空虛,他們夢想在 50 歲時存夠錢以便退休,然後死於無聊。」

        台灣社會的差距與不同時代面貌並存的情形令人感到困惑。一種超現代,而讓歐洲顯得老態龍鍾的情形是,台北一半面積都已是無線區域網路的範圍,甚至在捷運裡也能收發電子郵件。台北市長要建造世界上第一個無線網路城市。許多人的手機有 GPS 系統,即使迷路了也可以從手機中找到方位。過馬路時,綠燈裡一開始有個小小的人閒適地走著,在他上面是倒數計時器,然後那小小人越走越快,直到最後像發瘋似地狂奔。在許多計程車裡,你還可以在前座椅的頭靠上看電視,所以才不會浪費時間,就是講求效率。一個台灣人告訴我,她曾在德國參加婚禮。「妳覺得怎麼樣呢?」「真可怕。好像永遠不會完!」對她來說,甚至連婚禮都要講求快速。有些餐廳中的桌子有電視螢幕,可以邊吃邊看百種節目。許多飯店房間裡的臥房和浴室用玻璃分隔。是要讓人從床上就可以看到美女入浴?不,正相反,你甚至可以從浴室或廁所裡看電視!

          另一個驚奇科技是 508 公尺高的台北 101,它擁有每小時 60 公里,世界上最快的電梯,在幾秒內就可以抵達 80 層樓高,你卻沒什麼感覺。電梯內有壓力平衡的裝置。「我們必須一直是最好的」,Chang Ming-Lei 簡單明瞭地做評論。台北 101 是依照風水理論建築而成的,那是以傳統原理避免無形沖煞的知識。根據這樣的知識,入口和出口處不可相對,否則就會有訪客進入大樓後又立刻出門的風險。根據風水理論,居住在路沖的大樓中是很不好的,可是對一樓的商店卻有好處。轉化負面的影響是把八卦鏡掛在窗上。台灣人很小心,儘量避免生活上不好的事情發生。街上到處是監視器和緊急紐,大部分的陽台裝設鐵欄杆,不過有個居民對我說,發生火災時,這些鐵欄杆卻讓人無法逃走。這人還說,八卦鏡的作用就像光線,可以轉移不好的東西或反射回去。台北 101 由每節 8 層樓的節段所構成。8 是中國人的吉祥數字,4 是不吉祥的,所以沒有 4 樓。台北 101 看起來像是一節節垂直重疊內插的竹子,中空而有彈性,卻仍然堅固,象徵堅毅與進步。內部有個 660 噸重的鋼球,地震時會晃動卻不斷裂。就像在風中佇立的竹子。

        我不斷聽人說:「只有懶惰和孩子多的是窮人。」這個超資本主義社會裡,在店前燒錢的那些人也是個驚奇點。這種錢不是真正的鈔票,而是看起來像錢的紙鈔。他們在商店前的鐵桶裡燒紙錢,祈求好財運。不久之前出現所謂的「環保紙錢」,煙較少,但賣價也就更貴。在資訊科技產業大本營的台北,有許多孔廟、道宮和廟宇,這些往往也是取得神諭的地方。和瑞士教堂不同的是,年輕人也來廟宇。例如週六中午,許多帶著 Gucci 或 LV 皮包的年輕女人在購物前到廟裡來,供上鮮花和訂婚餅。這裡也有管姻緣的神,女人就在那裡求籤求問她們的未來。有一晚我到一個廟裡,在廟前有一種可以行駛的神龕。「神過生日的時候,把神放進車裡,到處開著走。」有人這麼告訴我,「現在神在大陸,明天回來,到時候會有遊行。」第二天的遊行是個盛大的熱鬧場面,有鞭炮、紅色孟加拉火把、可行駛的、裝飾燈光的電子琴、閃爍不停的強光、煙火、鈸、鼓、吵雜的擴音器。神是彩色的木雕,坐在左右晃動的長轎子裡,被抬著到處走。轎子有刺眼的霓虹燈管,電源是由一個在後面推著的,發出難以忍受噠噠聲的發電機所提供。范、謝兩人通常是廟裡的守護神,在遊行隊伍裡卻成了主角。謝,有張黑臉。范,有長長外吐的舌頭,而且身體高得讓打扮成他的人只能從衣服上的洞向外看,並且要挺胸,以頭來保持平衡。這 2 人的外表可由民間傳說來解釋:范、謝曾約好在橋上相見,謝早到了,在等候時,因看橋下的水身體失去平衡而跌入水中。當范抵達時,發現他的朋友早已死去。痛苦之餘,范用雙手勒死自己。這是為何他的舌頭吐出這麼長來,而謝的臉在水中成了黑色。台北人說,這兩人夜裡帶著鐵鍊在艋舺附近巡邏,看到了小偷就把他們吞掉。艋舺一帶的犯罪率的確比其他地區低。

        台北有好些紀念國家英雄的地方,中正紀念堂和國父紀念館也在其中。這 2 個建築物內有巨大的廳堂和大於常人的塑像,塑像前面站有衛兵,塑像四周空曠,彷彿讓不朽者和平常人的生活有了適當的距離。令人驚訝的是,居民如何對待這種強烈要求展現崇敬的地方!只要在整個城市還相當安靜的清晨 5 點去到紀念館,會突然看到某種型態的嘉年華會。從許多不同的擴音器傳出進行曲、嘻哈、國樂、鄉村、探戈等等不和諧的刺耳聲音。有的團體練太極拳,有的練劍,有的就在晨曦中跳社交舞。一對銀髮夫婦互丟粉紅色飛盤。這裡有幾百個人。有人穿和服,有人穿得像啦啦隊,也有人穿像唱饒舌歌的人,有特大的褲子和鴨舌帽,背後還印著「Gung Fu New Fashion very good」。好多人都已經上了年紀,他們對我說:「你猜猜我幾歲?」大多數人的年齡看起來比實際年輕一半。也有年輕人練習目前最流行的騷莎舞。這些熱鬧場面都發生在台北 101 底下。上班族穿西裝打領帶,急行穿梭在練習功夫和太極拳的人群中。沒有人去組織這些活動,有的人雖規律地來參加,團體卻也常有異動。

         7 點,衛兵踢著正步出現。他們在國歌聲中升旗。霎那間每個人都停下來,做敬禮姿勢。幾分鐘後,紙傘舞、有氧舞蹈、搖滾、氣功等又再度開始。石雕的、青銅的孫逸仙(也就是「國父」)正坐在公園四處,恬淡地看著這一切。在忠烈祠每天都有 15 分鐘守衛換崗的精彩節目。結尾部分,他們像機器人一樣僵直而機械化地把槍支互拋好幾次,每一個接手都是精準而完美,是種穿制服的水上花式表演。然後他們站在平台上一個小時,像雕像一樣完全不動,連眼也不許眨。有時助手幫他們擦汗或拉正肩飾。這些守衛都是軍人。有個士兵告訴我,台灣有 2 年的兵役期,只有成績好的會被選出來,訓練半年,每天從早上 8 點到下午 5 點。然後在這裡站 4 個月,換另外一個地方,再站 4 個月。練習的時候常常出事,特別是拋槍的動作。不久前有人傷了前額。最危險的是刺刀,2 個月前有個新手甚至削掉了一隻耳朵!有了疤痕,就不可以站在台上了。做錯了,怎麼辦?「如果是小錯誤,必須面壁一小時。如果沒接到槍,假期就會被取消。」必須在太陽下一動也不動地站好幾個鐘頭的時候,都想些什麼呢?「儘量想些美好的事情。」

        在一個下雨的午後,我去拜訪了 Peng Wu Chih,他是台灣著名的太極和中國功夫教鍊之一。Andy Hug 也曾經是他的學生。他原本是醫生,後來改學中醫,最後專注於亞洲各種武術。他是功夫大師 Liu Yun-Qiao(蔣介石的首席護衛)的最後一個學生,在 Liu Yun-Qiao 生命中的最後幾個月照顧他,而 Liu Yun-Qiao 在最虛弱時也只能用筷子教他。快速太極是 Peng Wu Chih 的一個專長,他強調,原始太極並不像現在的龜速慢移,而是快速的。在餐廳中主菜和點心之間的空檔,他在桌子旁邊示範給我看。整套拳只花了幾秒鐘就完成。 Dr.Peng 喜歡速度,也因此而成名。在我們上車之前,他說:「扣緊安全帶,我開車像 007。」這當然是有那麼點誇張。他談到「氣」—— 生命的力量,說:「冥想不是從世界撤回,而是留在那裡。對手需要 2 秒,你必須在半秒內便完成。再忙,也不可失去中心點。」有次他握住我的手腕,不緊實,但我感到那無窮的力量,就像是踩下法拉利的油門:只要願意,他可以在瞬間殺了我。

        一個他的學生說:「在第一堂課他告訴我說:我要殺了你!他也做到了!在這堂課裡,我的內在死了,他毀了我的價值觀。武術最重要的是謹慎專注,所以你必須擺脫你的過去。」Peng Wu Chih 以一個小故事結束談話:「2 個人死了,上帝問他們,希望來世有什麼?第一個說:我要有許多錢!第二個說:我要給許多錢!第一位轉世成為一個乞丐,第二個成了百萬富翁。」我在 5 月 1 日尋找示威的群眾,卻徒勞無功,這裡沒有工人示威這回事。台灣是新自由主義者的夢想,不久前都還沒有失業保險(因為幾乎沒有失業人口 —— 至少官方是這麼說)、沒有健康保險、沒有退休保險、沒有社會福利。每件事都由家人自己安排。有些人甚至把一部分休假「送」給公司。建築法規似乎也不太明確。對於建築師而言,台北既是夢想也是惡夢,因為什麼都可能(女人手提包形態的建築。業界的高潮!)。雖沒有工人示威,卻恰巧是中共國家主席在華盛頓期間,所以台北法輪功有個遊行活動。這個亞洲最大的精神性組織,在中國是被禁止的。最近有個醫生公開說,他曾在中國的一個集中營裡工作,數萬名法輪功成員不但必須做苦役,有些還被活生生地把器官取出來賣掉。是反中國的宣傳嗎?無論如何,這樣的新聞嚇壞台灣人,也讓他們記得,自己的富裕生活不時遭受威脅,就像是站立在懸岩上的小花園。直到 10 年前台灣仍有比中國還高的國防費用,但今天中國卻有台灣 3 倍之多。600 枚飛彈指向台灣,每年還要再加上 75 枚。只要台北在「正式獨立」的禁忌議題上有一個政治上錯誤的用字,或許在北京就會有人按下紅色按鈕。最近中國付給太平洋的小島諾魯一億 5,000 萬美元,讓他們放棄台北而和北京建交。台灣很難跟得上,只能試著在正式關係之外,讓自己(特別在經濟上)無可取代。這就要花更多的精力並且也是寂寞的工作。

        最後一天我們開車去「兒童育樂中心」,那是種亞洲華特迪士奈樂園,是一個美麗的、花了相當多錢建造的地方,卻看不到遊玩的兒童。一個都沒有!「現在的小孩喜歡在家玩電腦,」一個管理員告訴我們。另一個則說:「大部分的孩子晚上都還有課。」門口守衛說:「父母沒時間帶孩子來。」
 
        在回程的路上我捕捉到一個景象:無人的遊樂場中,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坐在鞦韆上打著手機,而雨滴也開始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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