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Q84 --- 沒有愛的話，一切都是假的贗品 (中)
《天吾與青豆的純愛》
在《1Q84》裡最讓我感動的部分，我想就是天吾與青豆這段「觸不到的愛戀」了吧。
相對於書中種種真假難辨的事實和那充滿巨大不確定感的氣氛，天吾與青豆的這段純愛顯得乾淨剔透且真實無比。
在20年前的國小教室裡，青豆跑進去握住天吾雙手的深刻觸感，那望進靈魂深處的短暫凝視，讓10歲的兩人有了最親密也是唯一的接觸。
那個畫面成為兩人日後生命裡最重要的一個記憶，深深地融進血液裡的記憶，變成自己不可或缺的一部份。
當初那像是觸電一般的感覺儘管穿越了20年的歲月，但強度與清晰度依舊不變。那樣的愛情不像是精神上的柏拉圖式愛戀，而是身心靈互相強烈吸引著的莫名驅力。
因此雖然天吾與年長的女朋友有固定的性關係，即使青豆偏愛與頭型良好、頭髮稀薄的中年男士上床，但兩人心裡都明白，那只是肉體慾望的發洩。
不是真正的愛。
就算天吾對年長的女朋友的感情可稱作喜歡，但我覺得那比較屬於一種例行性、習慣性的依賴，不是真的愛情。
天吾與青豆的愛情從天空出現第二個月亮的那一刻，開始存在於這個世界。他們兩人心裡不明白，但就是在這不很明白的狀態下，進入了只能見容於兩人內心的世界。
(雖然年份不符，但或許可稱為是愛情版的1Q84)
天空一直浮著兩個月亮，因為天吾與青豆對彼此的感情一直都深藏在心裡面，沒有消失過。
因此那一大一小、一個是圓潤而鮮明，另一個卻醜醜的帶點淡淡的綠色，我在想這兩顆月亮是天吾與青豆的象徵嗎？
天吾從小就是人人稱羨的數學神童，體格好、運動又厲害，後來高中、大學都參加了柔道社，本身也有一種莫名奇妙對女生的吸引力。
他就像是大顆月亮的角色。
因為家庭因素，或許還有本身的個性使然吧，青豆從小就低調行事，低調到像個隱藏人物般的存在。外型也普普通通，雖然一點也不醜，但絕對不是顯眼的那種。不刻意去觀察的話，幾乎沒有人會注意到她。
青豆就像是那一顆位於左偏下的小月亮。
兩人都很沉默，就像月亮看起來總是安靜無語。
雖然兩顆月亮靠得很近，但因為從小到大都沒有發現的緣故，兩人都心裡都保留了一份空白的孤獨。
但就在兩人前後發現了浮在天上的兩顆月亮，當他們想起十歲時的彼此，是多麼單純而深切地交流過靈魂深處的什麼，那或許可以被叫做是「愛」的東西吧，這份孤獨出現了溫度。
就如第18章末尾的那句話：「月亮依舊沉默，但已經不再孤獨。」
因為確認了這一份愛，天吾與青豆兩人在陌生的1Q84裡不再失焦，而有了像前衝去的目標。
那就是彼此。他們要找到對方，然後再一次用力握著對方的手。
看這樣的愛情即使橫越了大半歲月卻一如當初，即使根本不算認識卻毫無保留地守候彼此，看著看著就覺得好感動。
「1984年或1Q84年，原理上的由來是一樣的東西。妳如果不相信世界，或如果其中沒有愛的話，一切都是假的贗品。」「先驅」的領導說。
他又說：「Without your love, it’s only a honky-tonk parade. 如果沒有你的愛，那只不過是廉價酒店的表演秀而已。」
這也是「It’s Only a Paper Moon」的歌詞。
而歌名現在看來則出現了與小說相通的意義：如果沒有愛，月亮只會虛假得像是紙糊的。
在1Q84的年代裡，種種的真真假假只有讓人更困惑的份兒，但「天吾與青豆兩人的純愛」則是判斷上來說唯一可以確定其存在事實的東西。
或許因為這樣，我才會有所感動吧。
《1Q84與貓之村》
在《1Q84》裡有兩度出現「小說中小說」的情形，分別是《貓之村》與《空氣蛹》。有人說這就像是一個套一個的俄羅斯娃娃，具有由大到小的繽紛層次感。
這裡想來聊聊貓之村。
我覺得「貓之村」與「1Q84」有著本質結構上的相似。也就是說，只有單向道的入口。一旦進去了(相信了)，就出不來了。
有一點很巧合的是，天吾在行駛的火車上讀著這個坐火車到處旅行的故事，而後來飯店裡的「先驅」領導也用火車行駛到岔路上來比喻1Q84的存在。
在故事裡頭，男子在看過夜裡貓群出動的過程之後，心裡即使感到害怕，卻不知道為什麼選擇了再留下一晚。
「如果想的話，也可以搭上火車，離開這可怕的貓之村。但他並沒有這樣做。」
男子內心其實想繼續看看那不可思議的光景，縱使莫名詭異但卻強烈地吸引著他的心。
就在那一刻，他選擇相信，於是他徹底進入了那世界，這份信念讓男子得無條件的填補無人的村子，並註定與村子一起消失。
因此貓之村就像1Q84，是存在心裡的一座世界。只不過那世界有著不被人了解的、完全空白的孤獨，就像不得不待下去的牢籠一樣。
為什麼深繪里把療養院叫做「貓之村」？
如果以天吾父親的觀點來看，那地方的確就像是一座貓之村，來到並進入了之後，就回不去了。
外界的客觀角度來看是這樣，因為年老體衰，只會慢慢移居到重症病人的那棟大樓，然後就死去而消失。
以內心的角度切入也有符合《貓之村》的設定。天吾父親或許就是在那裏，確認到原來一直以來自己都必須肩扛填補空白的責任事實，而且有不得不這樣做的理由。
「如果產生空白的話，就必須由什麼來填滿。」他這樣說。
因此那座空白的「貓之村」世界，或許可稱為天吾父親內心的「1Q84」吧。
《Mother和Daughter/ Perceiver和Receiver》
在閱讀到敘述「Mother與Daughter」還有「Perceiver與Receiver」部分的時候，我忍不住想到道教裡「乩童」與「扶鸞(扶乩)」的觀念習俗。
在小說裡，深繪里被Little People們選為擔任「Mother」的角色，目的是為了要「perceive感應；察覺」。
至於為什麼是她，可能是具有合適的體質或磁場。這點與擔任乩童一樣，並非人人都能夠擔任靈媒的角色，不是每個人都適合與神明溝通、打交道。
當perceiver有所感應，要傳達一些東西出來的時候，就需要receiver來「receive接受；解讀」，因此領導與天吾就是所謂receiver的角色。
這應該就是「扶鸞」儀式的雛形。
我爸爸有在處理廟堂事務，他是這麼跟我說的：
一般來說，廟裡面有兩類乩童，一類是「武乩」，一類是「文乩」。
武乩就是平常看到圍著肚兜、手持七星劍不停跳動起舞的乩童，文乩則是拿著三角鳥嘴形狀的桃柳木(註一)在沙盤上寫字的乩童，他們又叫做「乩生」。
與另一個負責看的「唱生」與負責記錄的「錄生」合稱為「三才」。
當然《1Q84》裡所提到並沒有這麼細，不過我想大致上應該是同樣的東西。
Mother(Perceiver)扮演的是一個通路(pass way)或隧道(channel)的媒介角色(註二)，而receiver負責接受與感應，聽取意旨之後再將其執行下去。
簡單來說，一個降旨，一個領旨。
在《1Q84》的故事裡頭，兩者的傳遞方式是透過「性交」，透過身體的連結來完成多重意義的結合。
至於小翼與其他少女，則是深繪里的複製品，用來代替她的暫時性的、權宜的通路角色。因此這些Mother生出的Daughters，其實只是母體的影子而已。套句村上的語言，或許顏色比較淡一點也說不定。
身為receiver的領導與天吾，在完成儀式之後都出現一些異於常人的超能力。或許是完成任務所必須的吧，所以被賦予了。
比如說，後來重回貓之村，天吾竟然可以看得到空氣蛹，在床上像雪白的豌豆一樣的蛹。跟他在小說裡描寫的一模一樣。
而領導則可以讓鬧鐘飄浮在空中。這對他來說這當然只是小兒科，但已經足以服眾，足以讓一幫信眾願意死心塌地去追隨。
藉由超能力所執行的任務讓一切變得便利之後，Little People就可以任意地透過小翼的身體把其他任務傳達給領導，然後去達成某種目的(不好的)。
還記得剛剛前面提到作用力與反作用力的相生關係嗎？
當邪惡的手臂不斷延伸，良善的一方也會跟著延長手臂。天吾就是相對於領導而必須出場的制衡方，擔任正面的receiver，目的為了制衡負面的勢力。
深繪里則是個中性的存在。
壞的意念(Little People)可以透過她傳遞訊息給領導，好的意念也可以經由她這個通道，直接或間接地影響天吾去完成該做的任務。
成功達到善惡的平衡，讓天平不致傾斜。
寫到這裡，我想到古老的朝代不也是如此，天子是上天在凡間欽定的王，天子的身邊都有占卜術士在傳達神諭，或許天子真的全心全意地信奉，又或者他們只是藉此來將自己的統治正當化。
總而言之，後來的歷代人民都這麼認為，深信能當上皇帝都是天命，宣讀皇帝的旨意前得先聲明「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這一切在不知不覺中，都變成唯一的不可動搖的真相事實了。
把《1Q84》的設定套進來，占卜術士就是perceiver，天子皇帝則像receiver的角色。
另外，我又想到古今中外，多少個神棍法師就是假借「Perceiver與Receiver」的這種名義在斂財劫色，以天命代理人自居，傳達與執行上天的旨意。
他們先以一些神蹟般的花招與把戲，來取信於前來的人們。
然後進一步嚴肅地指出某某女信徒有厄運罩頂，宣稱「交媾」才可以驅邪避凶，或是透過「金錢奉養」才可以讓消災解難。
我們這些局外人，在看這種新聞的時候，常常會想：「為什麼信徒笨成這樣？明明就是心懷不軌，為了財色，怎麼還會上當受騙？」
這又回到一開始提及的「信念」問題：
「這世界一切都是裝假的，但如果你相信我，一切都可以變成真的。」
因為相信，所以進入了，進去但出不來了。他們在裡頭看到的風景與我們在外面的客觀所見，已經不一樣了。
廣泛來說，那也就是一座座存在於心上的「1Q84」。
很多時候，理論本身並沒有善惡，是人的作為讓它產生了善與惡阿。
=========================== 待續 ===============================
註一：相傳最早的乩童是一隻大鵬鳥，牠從天空中啣旨然後飛下來人間降旨， 因此後來廟裡用來寫旨的筆就做成鳥嘴的形狀。
註二：所謂通路，其實不一定需要人來擔任，像一開始的通道就不是深繪里，而是山羊的嘴巴。歐美地方宗教裡老巫婆的水晶球也是類似的道理，那只是媒介一樣的東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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