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我想和這個世界談談 --- 過於喧囂的孤獨 @ 純白裡的繽紛

1988：我想和這個世界談談 --- 過於喧囂的孤獨

        看完了韓寒的《1988》，我腦海中浮現的圖像是一個弱小的人，面對張牙舞爪的巨大怪獸，固執地挺直身軀的畫面。陽光斜射，怪獸身體的陰影完全覆蓋了小人，小人的影子被拉得長長的，貼在冷冷的地面上不服輸地站著。

       《1988》是在講一位30歲青年，開著一台破車，車上載了個懷孕的妓女，準備去遠方城市接出獄的朋友的故事。第一人稱的筆法，讀來就像韓寒正對我訴說途中所發生的種種經歷，和關於他成長和愛情路上的斑駁往事。

        字裡行間透露著孤獨、善感和懷舊的筆調，荒謬沉重的過往，氤氳成語氣間的淡淡哀愁，平緩流出的傷逝言語中，又帶著些許領悟與了然，餘韻盪漾。

《世界的荒謬與不友善》

        韓寒這本《1988》雖然是小說，其實跟他的雜文有著同質的初衷，傳達著一致的訊息：「這世界是極其荒謬且不友善的。」這裡的世界可以是中國政府，更可以是現實的人生百態。

        雜文裡，韓寒總是選擇站在弱勢一方，對國家社會發聲，衝撞既有的僵化且不合理的體制。在這本小說裡，韓寒透過主角與妓女娜娜一路上的對話，不時穿插主角對童年與愛情的回憶片段，於是種種沒有邏輯的現實際遇，在車內的空氣間娓娓道來，在主角的腦海裡歷歷顯影。

        我們看到娜娜的遭遇，被嫖客欺負、被醫生誆錢，更慘的是原來那醫生就是嫖她的人。我們看到主角前女友孟孟的沉淪，為求成名機會接演爛片，後來被製片給上了，淪落為演藝圈高級妓女，真是好一部藝海浮沉錄。

        主角自己，也在理想和現實間不斷被拉扯。童年時讓他冠上「反革命」綽號的，居然是那眾裡尋她千百度的穿淺藍色裙子女孩劉茵茵。而劉茵茵，他生命中最初的心動，最後竟與兒時玩伴十號搞在一塊，還共赴黃泉。

        韓寒利用前後伏筆的方式把這些段落兜串起來，屢屢營造驚訝，以及驚訝後的喟然嗟嘆，彷彿一切都是命定。然而到底是命運捉弄人，或者這本就是現實的樣貌，我們早該認清？

        小說結局其實只是這本書的結局，不是故事結局，故事怎會有結局。路總是繼續向前延伸，而我們依舊得趕路，前方會出現什麼，沒有人知道。

        娜娜的女兒是生命的延續，不管上一代如何黑暗悲慘，新生命就是一個潔白嶄新的希望。故事最後，朋友的骨灰灑在晚風裡，被風帶往遙遠的世界盡頭，留下主角孤獨的背影，佇立風中。

        相信自己是對的，或許是點點滴滴的失去之後的最好安慰。人為了一份信念而活著，儘管路的前方有各種可能性在膨脹、收縮地隱隱鼓動，至少我們能以最瀟灑的姿態，迎頭前行

《植物與動物》

       《1988》這本小說埋有許多隱喻，其中比較有感覺的是「植物與動物」這段。主角與流沙的對話，直覺讓我想到韓寒與中共官方的互動。

        「流沙說，我把你拱到小沙丘上，你低頭看看，多少像你這樣的植物，都依附著我們。我說，有種你就把我抬得更高一點，讓我看看普天下所有的植物，是不是都是像我們這樣生活著。流沙說，你怎麼能反抗我，我要吞沒你。我說，那我就讓西風帶走我。」

        一躍之後，主角發現自己原來不是植物，而是動物。中共集權統治下的百姓，就像以為自己是植物的動物，而官方就是那流沙，既不淹沒植物，也不允其茁壯，只是時不時提醒他們，你只能依附於我，否則只能被風吹走。

        最有戲的是這句：「我回頭看了流沙一眼，流沙說，你走吧，別告訴別的植物其實他們是個動物。」

《溫水裡的青蛙》

         「溫水煮青蛙」則是對於殘酷現實非常有力的悲調比喻。

        大家都以為溫水煮青蛙是真的，人會隨著環境改變而不自知，甚至不願相信改變的事實。主角卻說，其實溫水煮不了青蛙的，當水溫升高，青蛙會自己跳出來。他告訴孟孟，不要被黑夜染黑，現實只是隻紙老虎。但孟孟卻在青蛙正欲往外跳之前，用鍋蓋扣住了鍋，並說，這才是現實。

        這真是令人不寒而慄的現實。

        在察覺到不對勁正往外跳的當下，才發現鍋蓋不知何時已然蓋上。孟孟的現實哲學，預示了她的下場。終究，沒能跳出來。或許她連跳出來的力氣和欲望也沒有。至於娜娜，她則是被環境嚴重制約的青蛙，再也洗不白的自己。她知道跳出來是新的世界，卻還是跳不出來，只能把希望寄託給肚子裡的下一代。

        世界是一鍋溫水，愛情是一鍋溫水，理想也是一鍋溫水，時間是底下的火焰，巨大的現實則是鍋蓋。有時候，說跳就跳還真不是那麼容易，攤開你我身邊的經驗卷軸，多的是甘願被滾熟的人阿。

《千山獨行，不必相送》

        我很喜歡韓寒的文章。不管是雜文還是小說。

        他的文字沒有假惺惺的文藝腔，沒有學院派孤芳自賞的姿態，不雕琢華麗辭彙，不追求風花雪月。他說會說話就會寫文章，寫文章是因為有話要說，他說風花雪月大有人寫，不必他寫。

       我在他的文章裡看到了時代文人應有的樣子，不管別人怎麼說，總是堅持自己的路，關懷弱勢，伸張公義，選擇雞蛋的一方，與高牆對抗。他的字裡行間有一股單純的真，不假修飾，又有其原則，他敘述直白，卻鏗鏘有力，明嘲與暗諷之間，彌漫著黑色幽默。

        對韓寒來說，作為21世紀中國百姓面對政府和世界的聲音，到底該說是他的幸運還是中國的悲哀，是他的悲哀還是中國的幸運，又抑或是，兩者的悲哀？

        他的聲音是過於喧囂的孤獨，還是孤獨裡的集體喧囂呢？

        我想兩者都是吧。

        把範圍縮小一點看，我們每個人在成長過程中，不也都在與這個世界談談？而在這場與世界的對談中，我們總是孤獨且喧囂的，孤獨的是所有失去與擁有都得一個人扛，喧囂的是這些回憶總在獨處時輪番湧上心頭。

        於是書裡，我們在主角與娜娜的身上，看到了孤獨與喧囂，現實與理想，過去與現在，個人與世界，隨著車身顛簸，不停地碰撞。

       「1988」開在這幾千公里的路上，也開在人生無盡的路途上，不管旅途怎麼樣，到頭來，人究竟還是孤獨的。

        面對遠方的千山萬水，青山綠水也好，窮山惡水也罷，就算風雨欲來，穿林打葉，至少方向握在手裡，路在腳下。因此，不妨瀟灑地揮揮衣袖，吟嘯且徐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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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下的句子》

「於是我毅然往上一掙扎，其實也沒有費力。我離開了流沙，往腳底下一看，操，原來我不是一個植物，我是一隻動物，這幫孫子騙了我二十多年。作為一個有腳的動物，我終於可以決定我的去向。我回頭看了流沙一眼，流沙說，你走吧，別告訴別的植物其實他們是個動物。我要去我的目的地，我要去那裡支援我的兄弟們。」

「我發現我生命裡所崇拜的都是那些熱血的人們，雖然我不是一個冷血的人，但我的血液是溫的，我總是喜歡看見那些熱血的人們，我希望我成為他們中的一個。我總是發現，當我在發呆的時候，他們已經在思考了；當我在思考的時候，他們已經行動了；當我行動的時候，他們已經翹了；然後我又不敢行動了。翹了的他們就成為我生命裡至高的仰望。我天生佩服他們，希望他們身上的血能夠溫熱我的身體。」

「因為我堅信，世界就像一堵牆，我們就像一隻貓，我必須要在這個牆上留下我的抓痕，在此之前，我才不會把爪子對向自己。」

「在他們的對話中，找老婆從來不以相愛為標準，如果你找到了戶口比你靠前的人，你就是光宗耀祖，反之則是灰頭土臉。」

「你相信嗎，這樣一個世界裡，你用腦子想過的事情，你總是以為你已經做了。」

「我實在不知道應該怎麼給人安全感，因為我深知人總是一邊在尋求安全感，一邊在尋求刺激感。」

「我生命裡經常出現這樣的事情，我明明是個單詞，結果卻被人脫口而出，你這個反義詞。」

「我早就想通了，人們埋怨一成不變，但也埋怨居無定所，人們其實都無所謂，只是要給生活找點岔子而已，似乎只有違背現在的生活，才真正懂得了生活，生活就是一個婊子，一個戲子，一個你能想到的一切，你所有的比喻就往裡面扔吧，你總是對的。因為生活太強大了，最強者總是懶得跟你反駁，甚至任你修飾，然後悄悄的把鍋蓋蓋住。」

「我和她的感情裡，其實從來沒有出現過什麼第三者。現實是最大的第三者。」

「人若然願意，連生命都可以不要，沒有什麼是非要不可的，我們只是在此一時裡痛苦翻攪著，然後在彼一時裡忘得乾乾淨淨。」

「我說，娜娜，妳知道嗎？『虛驚一場』這四個字是人世間最好的成語，比起什麼興高采烈、五彩繽紛、一帆風順都要美好百倍。妳可懂什麼叫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