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德克.巴萊(上下集) --- 翻過太陽,看見彩虹
西元1895年,當台灣中部山區馬赫坡社的賽德克族頭目之子,13歲的莫那魯道,在湍急溪流中獵下兩名布農族人的頭顱,完成人生中的一次出草,取得紋刺真正男人印記的資格時,清朝代表李鴻章剛在日本簽下了承認甲午戰爭失敗的「馬關條約」,把台灣、澎湖無條件割讓給日本。
遠在幾千里外談判桌上的一紙中日和談條約,竟決定了東海邊隅的台灣島上幾百萬人的命運。台灣成為慈禧太后錯誤決策下的犧牲品。
千年來居住台灣深山裡的原住民,當然不會知道也無法理解為何祖先留下來的家園和獵場,就因為一個隔著海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大清帝國的腐敗無能,而得要遭受異族的入侵與糟蹋?
魏德聖說:「世上最漂亮的地圖,就是顯現地球真實模樣的空照圖,最醜陋的就是政治人物在地上畫線的國界圖。」
當年的台灣,在清日兩國的一場談判中變成日本的殖民地,世界地圖上從此被劃入日本的國土。當年的談判代表們,自然也不會考慮到島上人民的感受。台灣對清廷而言是談判籌碼,於日本則為資源寶庫,於是雙方就這麼拍板定案,即日起條約生效。
《信仰:太陽與彩虹》
這是無法逆流的歷史漩渦,深究與窮問都只是在漩渦中攪和,殖民與被殖民的例子與其遺留下來的種種影響亦非僅台灣才經歷過,甚至再擴大來看,現代與傳統、文明與野蠻的衝突,許多地方也都曾經上演。
《賽德克.巴萊》的特別之處,在於從賽德克族的視角去詮釋「霧社事件」這段台灣歷史,並以「信仰」的角度切入,把身體的自由提升到靈魂的層次。當外族入侵,被奴役的不只肉體和生計,還有文化與尊嚴。
以前在歷史課本上讀到「霧社事件」,只覺得這不過台灣眾多愛國抗日事件的一個案例,莫那魯道不服日本統治,率領族人群起抗暴,是位著名的原住民「抗日烈士」,僅此而已。至於賽德克族的祖靈、獵場、出草、彩虹橋等等的概念意涵幾無所悉。
後來因為這部片的出現,查了相關資料,才知道賽德克的信仰這麼浪漫,也才更能理解「霧社事件」背後的深層動機,以及魏德聖之所以夢想將這段故事搬上大螢幕,實具有其時代意義與普世價值。
「一個信仰彩虹的族群,和一個信仰太陽的族群,為了彼此的信仰而戰,但是他們忘記了,他們信仰的其實是同一片天空。」這是電影海報上的一句話,我覺得和日軍司令官鐮田彌彥平定霧社事件後所發出的疑問相互呼應:「為何我會在這裡見到我們已經遺失百年的武士精神?」
事實上,不管是賽德克族的Gaya祖律還是日本的武士道,都是自身民族以所繫的文化紐帶,最高的精神規範與行為原則。日本自從19世紀末接受西方資本主義浪潮的洗禮後,傳統武士道精神逐漸式微,取而代之的是富國強兵、晉升世界強國之列的企圖與野心。它開始對鄰國投以貪婪的眼光,描繪著侵略與併吞的政治藍圖。
然而,政權與經濟擴張的結果,便是忘記每個民族都有片自己的天空,那裡有信仰的光輝指引著生命的每一腳步。當日本人把自以為恩澤的太陽榮光灑在賽德克族身上,看著他們沐浴其中而沾沾自喜時,卻不曉得其作為已經截斷了賽德克人通往祖靈家園的彩虹橋。
這便是經濟掠奪之外的文化衝突。霧社事件的深層地雷。
例如高山叢林在日本人眼中是富有高度經濟價值的資源天堂,但對賽德克族來說,那是「獵場」,是祖先留予後代的地盤,也是座證明勇氣與膽識的神聖殿堂。日本人覺得令原住民幫忙搬運木材是讓他們有賺錢的機會,順便培養存錢的習慣,殊不知這般文明卻是建立在對其文化的摧毀之上。
「出草」是賽德克男子的成年禮,「紋面」是回歸祖靈的辨識符號,日本人卻完全嚴禁,甚至命賽德克繳出獵得的全部頭顱,集體掩埋。或許他們曉得頭顱的意義或許不曉得,但這種野蠻的符號與他們的文明相牴觸,就得教化之。
但令我懷疑的是,如果出草對於日本人來說是野蠻的、應該被禁的,為什麼霧社事件爆發後,小島源治會制定獎賞制度,鼓勵屯巴拉社的賽德克族人去獵殺同族人的首級呢?
很多時候,所謂的文明不過是方便統治的手段吧,所謂的正義是統治者的利益,所謂的進步也只是對於管理者而言,就因為這樣,莫那魯道才會說出「再過二十年就不是賽德克」和「如果文明是要我們卑躬屈膝,那我就讓你們看見野蠻的驕傲」等等的這些鏗鏘有力的吶喊。
《文明:理解與尊重》
我覺得「文明」的真正意涵不是科學技術多頂尖、硬體建設多先進、生活方式多現代,不是這些顯而在外的華美與便利。真正的「文明」是對與自己不同的族群文化的「理解」與「尊重」。
就因為理解與尊重的不足,把文明蓋在人家的文化上面,片中的日本人才會納悶「我們教育你們、開化你們,為什麼還要反抗」這問題,無法想像精心規劃的模範山村,竟瞬間變成血腥戰場。
將自己的信仰透過武力強加在別人身上,儘管那信仰名叫「文明」,卻是個「野蠻手段下的偽文明」,樣板的霧社村就是這種偽文明製造出來的產物,和樂融融、井然有序,卻只是官方的政績宣揚和片面的自我肯定。
魏德聖在威尼斯影展記者會上說:「我非常喜歡『彩虹』的這個概念,是因為它的每個顏色都是獨立的存在,而且是並置在一起,顏色不會互相去干擾顏色,今天不只是台灣,世界上最大的問題就是顏色在干擾顏色,不是嗎?」
這席話也是《賽德克.巴萊》的時代性意義,它不是要我們回想傷痛、記住仇恨,而是希望我們學會教訓、懂得尊重。更重要的是,在這個認同混淆的年代,我們到底如何自處,在理解原住民的文化精神的同時,能不能真正地認識自己該做個什麼樣的人。
《每個決定都有其代價》
《賽德克.巴萊》強調的不是絕對的愛恨、是非、對錯,每個人都有自身所處的立場,所做的決定大多也從這個立場出發。
不是日本人就是壞心眼,也並非賽德克人的所作所為就充滿光輝。日本人有吉村那樣不願放下身段去和賽德克人相處的強硬巡查,也有像小島這種願意學習賽德克語的懷柔駐警。同樣地,賽德克族也有仇日派和親日派的差別,每個人的抉擇背後的情感脈絡是複雜的,不可放在簡易的善惡天秤上輕率衡量。
霧社事件的起首謀畫者比荷.瓦力斯之所以渴望殺掉所有的日本人,是因為童年時眼睜睜看自己家人被日本的惡火吞噬。鐵木.瓦力斯會落入「以夷制夷」的圈套,導因於當年獵場被馬赫坡社奪走的仇恨。他並非不恨日本人,只是他更恨莫那魯道。另外,莫那魯道忍受屈辱、等待時機,最後以回歸祖靈之名發動公學校大戰,以暴制暴,結果造成差點滅族的下場。
我們能單方面說他們錯了或對了嗎?很困難。我們只能說他們做與不做這個決定都會付出代價,決定本身沒有對錯,但必有其意義在。若有對錯,也只是不同的人在不同時空背景下以不同角度權量的結果。
「明知這一戰一定會輸,為什麼還要打?」「驕傲!」
如果以慘重傷亡、民族存續與未止息的仇恨為切入點,那麼這場戰役是失敗透頂的錯誤決策,但若以事件本身的動機與價值觀、以及其所象徵的精神意義來看,它又是搖撼人心的英雄史詩。
如今欣賞完電影,深深覺得魏德聖成功拍出了賽德克精神的核心價值,甚至連這部「電影」本身對台灣來說也是個具有巨大象徵意義的里程碑。在此想把上面那句話稍微改一下:
「明知道這是部不可能完成的電影,為什麼還要拍?」「驕傲!」
另外,想提一下花崗一郎與二郎。這兩位日本刻意培養的模範番童的命運,是片中最讓我糾結的地方。人生中真正難解的課題,不是全然的愛或恨,而是愛恨交織,在心頭互相拉扯:「一方是生我的賽德克族,一方是養我育我的日本天皇,今日雙方廝殺,我該站在哪一邊?」
這種血統與情感的矛盾困境,在台灣複雜的被殖民史上,花崗一郎二郎並不是唯二的孤獨者。當看著他們選擇自我了斷以求解脫時,身為觀眾,我只能低迴喟嘆這真是命運的無情玩笑。儘管每個決定都有其代價,但有得選擇還算好事,最悲慘的莫過於沒有任何抉擇的餘地。
「你給我一顆琉璃珠,卻踩爛我家的土地,那我到底該愛你還是恨你?」魏德聖在威尼斯影展上這麼說道。愛很簡單,恨亦然,不知道該愛還是恨才是最痛苦的事情吧。
每個年代的人都有需要面對的困境,或許沒有當年那麼悲慘,但今日台灣有今日所要突破的困局、解決的問題。《賽德克.巴萊》給我的最大收穫,除了觀影的滿足與感動外,就是提醒自己不管身在哪裡、接觸什麼文化、過什麼樣的生活,千萬不要忘記自己的根,還有與自己命運緊緊相依的這塊土地。
《戰士應該在戰場上流血》
9月10日,我在《太陽旗》上映隔天就等不及跑去看了,9月12日,再跟表哥們去高雄小巨蛋看上下集聯映。頭一次跟一萬人一起看電影,實在是很新鮮的體驗,而且從下午2點半看到晚上7點半,彷彿從這世界消失5個小時跑進當年的霧社去了似的。雖然看到又累又餓又渴,心靈卻是飽滿的。
電影結束後看到賽德克遺族緩緩升上舞台,瞬間起雞皮疙瘩,內心感動不已,也更加用力地鼓掌。他們有這麼一群勇敢的祖先,應該為自己感到很驕傲吧。讓我訝異的是,原本以為魏德聖會在字幕跑完後出來說說話。結果沒有。本來有點失望,但表哥一句話點醒了我:「這是屬於賽德克族的電影,魏德聖是把榮耀歸給他們。」一聽之後覺得很有道理。魏德聖是不想轉移電影焦點和抽離觀眾的情緒吧。
回家後我翻開當天買的三本巴萊系列裡的《導演.巴萊》。越看越覺得這部片能夠拍成實在太不可思議,也更加佩服魏德聖對於夢想等待、堅持與實踐的精神。裡面有一段話讓我印象深刻:
「如果這是一個三億的投資案,他們出了錢,拍了這部電影,最後回收一億,那不代表他虧了二億,而是代表賺了一億。因為我們有了一部三億的片子,然後又多回收了一億。
這是一部有意義的電影,所以它的價值不應該只有錢,應該還有文化、歷史,以其時代的定位。我們花錢做了一個具有定位意義的案子,基本上不能求回報,因此老天給了我們一億的回報,那就是多賺的。」
看了這段話,對於投資方不敢投資的心態也就能夠理解了,因為魏德聖根本沒有把拍電影當成賺錢的工具阿,而這與他們的預期和出發點是相悖的。只能說魏德聖的夢想不是他們的夢想。
我想,很多東西的價值是用錢無法衡量的,今天《賽德克.巴萊》不管賣7億、10億或15億,它所代表的精神價值與時代意義已經在那邊了。票房越高那很好,因為這代表越多人看到。票房不如預期固然可惜,但不能因為這樣就說這部片價值是言過其實。
只用票房考慮電影,那種態度下拍出的電影是沒有靈魂的。但電影若沒有票房,就很難有下一部作品的誕生。這兩種心態的拿捏、調整與平衡,不只考驗著導演的功力與能耐,還有他的脾氣和心臟的強度。沒有不怕虧錢的投資方,不是每個人都敢這麼個賭法,也因為這樣,過程中自然形成一種篩選機制,掏錢出來的、與留到最後的,就真的是願意和魏德聖一起編織夢想的人。
這期《天下雜誌》有篇對魏德聖的訪問,裡頭引用了《牧羊少年奇幻之旅》的名言,我覺得用得很貼切:「只要真心渴望得到某樣東西,全宇宙都會聯合起來幫助你。」
對我來說,其實我希望這部片的票房越高越好,不只回本,還要賺到錢。雖然很多人覺得魏德聖賺錢賠錢與我何干,但我就是希望他賺錢,因為我知道他賺到的錢會是下一部電影的資金,而我已經開始期待他的下一部片,據說是嘉農的甲子園奇蹟。身為棒球迷的我,能不期待嗎?
就如書裡所說的:「戰士應該在戰場上流血。獵人應該在獵場裡追捕。」我希望魏德聖在帶給我們《賽德克.巴萊》之後,能早日回到他的獵場,替這塊土地與人們,再訴說另一段動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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