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 Pi 的奇幻漂流 --- 天地不仁，萬物有情－純白裡的繽紛

少年 Pi 的奇幻漂流 --- 天地不仁，萬物有情

        最近在書上看到一則小故事，有個人在經歷了重重世間磨難後，來到天堂，神喚他過來身邊，接著白色衣袖一揮，雲層底下現出一片海灘。海灘上有著兩排長長的腳印，一前一後。

        神說：「前面這排腳印，是你一生的足跡，後面那排則是我的。我一直在照看著你。」那人點點頭，但隨即發出疑問，手向前一指：「可是中間部分只剩一排腳印。你看，那就是你丟下我的證據。」神露出微笑，說：「那是我背著你往前走的足跡阿，你沒發現那些腳印特別深嗎？」

        欣賞完李安新片《少年 Pi 的奇幻漂流》，我想起這則小故事。追究沙灘上那一段只剩一排的那些腳印究竟是「自己的」還是「神的」，就好比在探討電影中兩個版本的海上漂流記孰真孰假。如何解讀，耐人尋味。

        一部有深度的電影是多面向、多層次的，允許不同思考角度，切入後的層層意涵也禁得起討論。而驅動、延伸這一切理性思考與討論的，說穿了還是電影的後勁，也就是電影予人的情感衝擊。

        看完此片，我覺得《少年 Pi 的奇幻漂流》在商業與藝術、特效和劇情之間取得了極佳平衡點。許多電影的屬性落在兩個極端。有的商業過了頭，失去觀影純粹的感動，有的藝術到了偏鋒，缺乏群眾基本的共鳴。有的把先進的 3D 科技當成最大賣點，忘記故事本身的力量。

        對李安來說，說故事從來不是件難事。他勇於嘗試各種類型的故事，善於挖掘角色內心深處的情感，且對不同人性面貌有著柔軟的包容心。然而，風格這麼細膩的導演，背負全世界的期望，製作這麼一部擁有龐大特效鏡頭和場面的電影，不免讓人憶起《綠巨人浩克》的票房挫敗經驗，儘管個人很喜歡那部片。

        令人開心(更多是感動)的是，這回李安將科技與故事完美融為一體。

        片中的 3D 特效讓故事得以最淋漓盡致的方式呈現。驚心動魄的船難場景，絕美到令人屏息的日出畫面，將海面渲染成晶藍色的叢叢點點螢光水母，突躍而起如夢似幻的座頭鯨，還有那一群群在海上畫出無數弧形的千萬隻飛魚。以往總炫麗到失焦的 3D 科技，此次成了翅膀，把故事的意境帶往更高的地方。

        於是我們不僅可以表層地讚嘆電影科技的運用讓人身歷其境，任自己滿足於這場「too beautiful to be true」的視覺饗宴，更可以懷著這份喜悅，靜靜去咀嚼、玩味李安在電影裡所試圖表達的訊息。

《科學與宗教，理性與感性》

        首先是「科學與宗教」這兩股力量的著墨。

        電影一開始，Pi 的父親便告訴他宗教是黑暗的，強調理性思考的重要。什麼都相信代表什麼都不相信，凡事要有懷疑的精神。母親則寬容的多，認為科學帶來進步的生活，卻無法填補心靈的空虛。理性與感性，同等重要。

        事實上，這兩股力量彷彿「圓周率 π」頂天立地的雙腳，撐起人類的世界。船難發生後，漂流於茫茫大海之間的 Pi 不就是靠著求生技巧和堅定信念，熬過 227 天與虎為伴的日子嗎？與其鎮日祈禱神蹟顯現，不如堅強身心險中求存，而理性地做好一切能做的之後，其餘便是抱懷希望，相信上天的安排，正所謂「盡人事，聽天命」。


        科學的理性思維，與宗教的感性力量，使脆弱的個體得以完整起來。

        然而原著小說裡曾提及：「人類總是把自己放在一切的中心，這就是萬事的禍根。」在這點上面，科學與宗教皆然。科學讓人類自負地認為「人定勝天」，彷彿找到基因密碼或是上帝分子就能解開宇宙的奧秘。

        宗教亦如是，憑什麼神就是人的模樣，或者說，我們就是神的模樣，然後其他動物不是呢。人類比其他物種優越？為什麼創世紀那場大洪水，是諾亞拯救萬物，為什麼世界得靠人類拯救？況且，自己邪惡沉淪讓上帝不悅，招致毀滅，向萬物道歉都來不及了，還儼然以救世主自居？

        人類正因擁有高等智能，就更應該謙虛，否則高智商反成詛咒，因為高智商不等於靈性，自然界萬物比我們更懂得如何與天地和諧共處。所以說，科學與宗教，固然讓物質和精神生活更好，但若學不會與自然共生共存，一切盡皆惘然。

《無常的法相，有情的信仰》

        我覺得「無常與有情」是片中另一個值得細細品吟的思考點。

        道德經有云：「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地沒有特別眷顧我們，也沒有特別不愛護我們，生老病死，緣起緣滅，都是萬物自己的事情。天地只提供場域，讓自然萬物自行榮枯。於是地震洪水、颳風暴雨、天打雷劈，都不過是機率的排列組合與連鎖反應罷了。

        發生就是發生了，要是碰到也是剛好被我們給趕上而已。

        無關上天恩寵或試煉，不管老天瞎眼或開眼，這些解讀充其量是人類自己的情感投射。到頭來，天地萬物的交互作用不過是「或然率」下的產物。只是我們習慣用情感的眼睛去看，結果那些萬物也都有情了。因此，你、我、他，每個人都活在「用各自情感架構起來」的世界裡。

        眼前所見種種，都是情感的鏡相。

        換言之，我們都在「客觀的或然率」與「主觀的情感」間來來回回活著。

        你可以把 Pi 這名字當成碰巧的意外，或是冥冥之中的註定與牽引，你可以把船難當成詭譎多變海相導致的偶發事件，或是上天對於 Pi 的考驗，就像片頭一位長者說的：「信仰要透過試煉才會有力量。」

        對我來說，我會選擇後者。也就是「天地不仁」，但相信「萬物有情」。


        不為別的，就因為若不帶任何感情、凡事中立客觀地活著，那未免也太無趣了吧。眼裡的世界之所以繽紛多彩，正因為我們具有感受力。雖然「當順遂時感激神明賜福，困頓時感謝神明試煉」是有那麼點兒一廂情願。儘管在很多來不及道別的時刻難免感到心碎。即使我們窮極一生，都在尋找各種容器把自己的情感倒進去。儘管所謂的信念常常只是自我安慰。

        但正因為這樣，生命才有它獨特的滋味。正因為擁有信念，我們才能穿越重重黑夜。不是嗎？

        再說，我們有情，但可以試著不執著於情感。

        了解「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的本質，但依舊「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地活著。就如佛家所說的「覺有情」。稍微後退一步去看待自己的情感，或許在情感來去之際，就能提早做好準備，把得失心降到最低。明白「在擁有的那刻便註定失去」，並對其保持清醒的覺察。有人陪伴的時間短些，有人長些，但終究是要分開的。

《奇幻，因相信而真實》

        看過電影前，我曾讀過原著小說，故已知道最後 Pi 會說出第二個版本的漂流記。閱讀當下對於兩個版本沒有太多想法，只認為是作者的巧思妙意。

        但觀影後，竟隱隱覺得，似乎第二個「無神的所在，眾人自相殘殺」的版本才是真的，第一個「有神眷顧，有老虎相伴」的版本只是隱喻。而且越想越有道理。儘管我如大多數人一樣，依然選擇相信第一個故事。因為，第二個版本的海上漂流記實在太殘酷了。

        還記得 Pi 一家人登上日籍貨輪後，廚子對 Pi 茹素的母親極其無理，後來一位隨喜佛教徒水手靠過來說肉汁不算葷食，那只是味道。按理說，這兩位角色沒有平白無故現身的道理，只能說他們早為第二個故事的敘述埋下伏筆。況且，那位廚子披頭散髮、不修邊幅的外表，跟鬣狗的醜陋模樣，不也有幾分神似？

        因此把兩個版本疊合起來，廚子(鬣狗)吃了斷腿的水手(斑馬)，殺了 Pi 的母親(紅毛猩猩)，最後被失去理智的 Pi (老虎)給吃掉，一切就都漸漸明朗了。

        暴風雨中的貨輪上，各種動物在船板跑來跑去，暗喻獸性被釋放出籠。Pi 看到紅毛猩猩時，問她的小孩在哪裡，又說，他很快就會跟阿爸阿媽在一起了。那小孩不就是哥哥哈維？

        後來 Pi 丟香蕉與救生衣給紅毛猩猩，暗示著他在照顧母親。紅毛猩猩也為了保護 Pi 而在鬣狗頭上轟了一拳。不幸地，最後紅毛猩猩還是被鬣狗給咬死。接著，就在 Pi 舉起划槳失控怒吼時，老虎一躍而出把鬣狗撲倒在地。宛如 Pi 爆發出殘忍邪惡的獸性吞噬了可惡的廚子。

        老虎是 Pi 心中底層情緒的具體形象，包括了恐懼和殘暴等等。某種程度上那就是 Pi 自己的化身。片中有兩個地方可以看出老虎與 Pi 的對映成像。

        第一是預告片曾出現過的，Pi 與老虎警戒對視，在救生艇上緩慢爬行，兩者繞成一個圓弧。那像不像 Pi 正看著自己？第二則是靜謐無語的夜空下，Pi 問眼前的老虎究竟看到了什麼，接著低頭望入深海，探見許多奇幻景象。包括弱肉強食的海洋生態、母親溫柔臉龐和擱在海底的貨輪。最後畫面回到海面時，竟出現老虎的臉。於是「老虎就是 Pi 內心」的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

        然而，無論理查．帕克是真實老虎還是 Pi 的抽象心相，Pi 勇敢起來漸漸學會與其共處，這點是可以確定的。因此第一個版本也好，第二個故事也罷，重點是 Pi 從頭到尾都沒有放棄希望。能在海上渡過 227 天且順利生還，不管有無老虎，都足以堪稱船難史上的奇蹟吧。

        此外，那座白天供給美好、暗夜默默食人的海上浮島，有著兩層含意。首先，浮島的橫切面是個平躺的人型，這代表 Pi 所吃的樹根與海藻，是人的身體部份，暗示 Pi 吃掉了廚子。而且 Pi 忘情啃著的樹根剖面，竟然是紅色的。這麼說來，那滿山遍野、不停扭動身軀的狐獴，不就是…蛆，而那一圈圈溶蝕魚蝦的淡水池裡的水，則是…胃液！我的老天。

       另有人認為浮島側面是毗濕奴的身體，一方面毗濕奴佑護了身處危急存亡之際的 Pi，另一方面又意味著 Pi 對於食人行徑的慚愧和懺悔。

        第二層意義是指，善惡相伴，福禍相依，兩者互相包覆，互相牽引。電影前半段，在鬚根密佈的大榕樹下，Pi 比著手勢問阿南蒂：「森林中怎麼會有蓮花？」那片枝繁葉茂的榕樹，對照浮島上的神秘植物，是否感到眼熟？深夜裡 Pi 從樹上摘下的那個果葉，翻開來的形狀剛好彷彿蓮花樣，可怕的是，裡頭竟裹著人的牙齒，不過也因為這樣 Pi 才得以逃過一劫。

        這座海上浮島讓處在放棄邊緣的 Pi 存活下去，看來是上天的恩賜無誤，但那蓮花般果葉裡的牙齒，又洩漏出這座島原來會吞噬生命的秘密，成為及時的警告。因此所謂善惡福禍，該怎麼說的準呢？只能說那往往是一體兩面阿。

        至於老虎，為什麼不回頭？

        我的解讀是牠所象徵的獸性，那所謂的動物性生存本能，在 Pi 接觸到文明社會的那刻起，就再也沒有用途了。我們所處的這個社會，是高度壓抑且全面馴化的，人們血液裡曾經流淌著的與自然搏鬥的野性，早就隨著文明進步而不曉得隱遁到哪兒去。

         Pi 之所以大哭，是因為野性雖有殘忍的一面，卻也讓他奇蹟似地活了下來，陪伴他度過海上那 227 天的漂流日子。而這一切在靠岸後竟然瞬間消逝無蹤，如老虎頭也不回的背影。Pi 下意識體認到這一切。或許正因如此，他才會在離岸僅兩呎的海面反而覺得快要溺死吧。

        而到底，這兩個版本的海上漂流記何者才是真的呢？

        很多時候，真相雖只有一個，故事版本卻很多。我們從小讀的中外歷史故事，甚至每天看的新聞報紙，不同立場、不同角度所講述出來的事件，有幾時是相符的呢？甚至同一本書、同一份報紙，在懷有不同情感與思維的人眼裡，傳達出來的訊息也會有所差異。

        因此，探究孰是孰非、孰真孰假，永遠沒有答案。

        就如電影海報所說：「奇幻，因相信而真實。」只要你相信，那就是真的。儘管你的真在別人眼裡是假。但那都沒關係了。真假的選擇源於信念不同，萬事萬物只是我們情感的成像。於是一切回歸到「我們願意去相信什麼」這件事。

        到底，海灘中間那一大段只剩一排的腳印，是「自己的」還是「神的」呢？誰曉得。更可能的是，那地方確實曾出現腳印，但早被海水拂過而消失了。

        無論如何，不管足跡何在、腳印怎麼踩，那曾經如此脆弱無助的，總算沒有放棄，相信希望，穿越重重磨難而抵達了彼端。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