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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辛頓的幽靈 --- 面對恐懼,擁抱孤獨
    
        最近看完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集《萊辛頓的幽靈》,根據村上所述,收錄在書裡的作品,除了《盲柳,與睡覺的女人》外,執筆時期大概落在他90年代美國五年生活的前後。在那五年間,村上寫了兩部長篇小說,分別是《發條鳥年代記》與《國境之南、太陽之西》。
    
        因此,書裡的小說多多少少沾了那時期的生活或是作品的影子。
    
        例如《萊辛頓的幽靈》描寫美國野外郊區那種擁有大庭園宅院的古典別墅裡發生的奇怪故事,《綠色的獸》呼應了《終於悲哀的外國語》裡提到的典型美式住宅格局所造成的對於屋外陌生鄰居或事物的莫名好奇與恐懼感,及由此引發的對於自身存在的不安感。
    
        《沉默》裡大澤與青木的對立關係則讓我想到《發條鳥年代記》的岡田亨與綿谷昇,一個是毫不起眼卻心思敏捷的平凡人,一個是表面光鮮亮麗、實質卻善變空洞的操縱人心高手。這種強弱失衡兩方的互動與角力,放大之後也就成了許多長篇裡的設定,無辜且絕對弱勢的的主角,邪惡且具有強大力量的反派。後者魅惑與操控了大多數的人,前者則是唯一的關鍵清醒者。


面對恐懼,擁抱孤獨

        事實上,總體來看,如果有所謂中心意旨的話(又或者只是碰巧),我發現貫穿這本短篇集的是一種壓倒性的恐懼感。不管是發生在過去的事件陰影,如《沉默》與《第七個男人》,或是感到有什麼將至的對未來的惶惶不安,如《冰男》與《盲柳,與睡覺的女人》,都在刻劃著恐懼的各種形貌。
   
        就如人家所說的:「真正可怕的不是恐懼的事物,而是恐懼本身。」書裡不只一次透過角色的內心歷程說明這種可能源於瞬間的恐懼投下的陰影,有時竟會籠罩心上長達數年甚至一輩子。然而原來,這些被脆弱心靈無限放大的恐懼之影,其實只是像《綠野仙蹤》裡奧茲魔法師般的幻像,只要回到最原始的地點,去面對它、去迎向它,便會恍悟,它們是多麼微不足道。
    
        一切不過是恐懼採取了某種形式,虛張聲勢占領了我們的心而已。
    
       《第七個男人》裡說道:「我在想,我們在這人生中真正害怕的,不是恐怖本身。」「恐怖的確在那裡...它以各種形式出現,有時候壓倒我們的存在。但最可怕的是,背對著那恐怖,閉起眼睛。由於這樣,結果我們把自己內心最重要的東西,讓渡給了什麼。我的情況是海浪。

       《盲柳》裡也寫著:「最難過的是害怕。比起實際的疼痛,不如想像可能即將到來的疼痛更討厭,而且可怕。
    
        甚至《綠色的獸》裡的家庭主婦,面對那隻長得像食蟻獸、全身覆滿綠色麟片的怪物,也從原本的驚嚇失措,最後透過心裡的咒罵數落,讓獸溶解消失了。獸知道她心裡想的任何事情,獸本身就是她內心的產物。也就是恐懼。只是剛好採取獸的形式出現罷了。因此從哪裡誕生的,就從哪裡收服。源頭也正是終點。
    
        除了恐懼,瀰漫且充盈全書的還有村上作品一貫的孤獨感。《冰男》與《東尼瀧谷》就都透著很強烈的孤獨氛圍。這裡想來聊聊《東尼瀧谷》。
    
        這篇小說是書裡唯一沒有對話只有敘述的作品,也因為這樣,故事情節的密度也最高。村上把瀧谷省三郎與東尼瀧谷父子的人生境遇與性格,前後跨越數十年的生命故事,透過明快的節奏、流暢的筆風,精確且坦白地放在我們面前。在這樣短的篇幅,能夠如此明確地勾勒角色形像,營造出大時代電影般的氛圍,還賦予了多層次的想像空間與解讀角度,村上的說故事功力可見一般。
    
        故事裡,瀧谷省三郎與東尼瀧谷,都是自小便習於孤獨的存在。而且隨著歲月與命運的起伏流動,安安份份地過生活。對他們來說,這種人生雖然沒什麼值得一提的成就,但至少也算是個不差的版本。他們都在各自的生命中遇到心愛的女人,短暫脫離孤獨,然而最終卻又再度回到孑然一身的孤獨。
    
        在他們身上,我看到人與孤獨之間的矛盾關係。在遇見妻子之前,東尼瀧谷過著飽滿的獨身生活,雖然沒有伴侶或知心的朋友,但這樣子一個人生活倒也沒有什麼不滿或不便之處。孤獨就像空氣,東尼瀧谷只是自然地、若無其事地在呼吸著,讓空氣圍繞著身體,也讓空氣充滿自己的胸腔。
    
        但當東尼瀧谷結婚後,他變得害怕回到過去的孤獨,孤獨不知何時變成可怕的令人恐懼的巨大黑洞般的存在了。陪伴造成的依賴與牽掛,讓原本的孤獨變得遙遠絕望、失去色彩。愛情好比純氧,它讓你習慣依賴,讓你以為自己沒有能力過濾空氣、自主地呼吸,你以為沒有純氧便會窒息,忘記你過去不都是這樣一路呼吸空氣活過來的嗎?
    
        閱讀這篇小說的時候,我在想,到底什麼是健全的狀態呢?形單影隻,看似孤單寂寥,但也因為沒什麼牽掛,便沒什麼能夠失去的。成雙成對,多麼幸福美滿,但擁有的總會消失,我們往往只是在消失的那一天到來之前,說服自己那天不會到來,或者盡量延後去思考它而已。
    
        以此看來,東尼瀧谷的妻子的買衣癖,也是出自於對於孤獨的恐懼感吧,對於自己的存在、對於人的個體本質沒有自信。才覺得衣服怎麼買都不夠,不斷地購買衣服來填補空虛感,看著豪華豐富的藏衣間,或許感到滿足篤定,但在那之後等待著的,卻是更為巨大的空虛黑洞。
    
        思緒至此,背脊突然襲上一陣涼意,我不斷地買書,某種程度上不也是類似的情況嗎?我真的看的了那麼多書嗎?就算留到以後可以看,但照這樣的購買速度,再多一兩輩子的時間也不夠我看吧。
    
        那是種欲望沒錯,但好像不只是物慾的貪念或是對知識的渴求這麼容易定義,那股購買欲似乎源自於更深層的空虛。看著架上成排的書籍,彷彿自己的精神存在變得更加穩固了似的,讓我感到莫名安心,雖然那伴隨著些許的罪惡感,但大抵上是安心的,然而那安心卻又豢養出更多的罪惡。事實上,有些書買來擺在那兒好幾年了從未翻過,我卻依然持續穩定添購新書。有時候我也不禁納悶,我到底是在買書,還是在買「買書」的感覺呢?
    
        這是閱讀東尼瀧谷給我的另一層反思。
    
        另外,收錄在這本書最後的是作家劉黎兒2005年對村上春樹的獨家專訪。談創作的理念與方式,很多觀念有趣又受用,摘錄幾句分享如下:

「我一直覺得對小說家最重要的,與其說是『如何寫』很重要,其實是『如何』不寫才真正重要;這是我對於想成為小說家的年輕人的忠告吧!不寫的時間是很重要的,寫小說有寫小說最成熟的時點,忍耐到那個最佳時點是非常重要的。」

「此外,寫小說是自己全身全靈都變成小說了,這是很有意思的,不是只有頭腦在寫小說,而是身體每一個部位連指尖都總動員的,像是在動自己的身體般地寫小說,非常自然,不用想的。」

「日本傳統也是說男人不做家事才像男人,但是我覺得自身的事物要自己能夠處理才能尊敬自己,像是鈕扣掉了自己不會縫,那樣便無法對自己有敬意了,所以我才想要自己做。」

「我一直住在都會,在都會的生活對我而言是非常自然的,我家是住在郊外的住宅區,在那理心神不容易安定下來,因為附近的人都認識,所以去買個東西、遛狗或是整理庭園等都很不自在,但是來到都會,想有匿名性,便很輕鬆自在,對我而言是很自然的,覺得都會並沒有真正的黑暗,而只有階段性的黑暗,我詳細地描寫這種階段性,覺得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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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尼瀧谷電影預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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