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悲哀的外國語 --- 懷疑與肯定的夾縫
這本書裡的文章,是村上春樹在1990年秋天與妻子倆旅居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擔任駐校作家的兩年半期間所寫的。
原本於雜誌上連載,經過整理修改且在每篇結尾加上後記,出版了單行本,並以《終於悲哀的外國語》這篇文章的篇名作為書名。
在普林斯頓大學村這段與世無爭的清幽日子裡,村上完成了《國境之南、太陽之西》這本小說,並開始著手撰寫《發條鳥年代記》三部曲,後期也擔任普林斯頓的客座講師,教授日本當代文學。據他所說,這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領到薪水。
《不管身處何地,我們都在某部份是陌生人》
從書裡的文章,不難看出村上本人似乎蠻喜歡美國這個國家的,這或許與他成長階段中對美國文學的浸淫,以及對爵士樂的熱愛有關。不管是史考特.費滋傑羅、瑞蒙.卡佛或是馮內果,都對他的寫作風格產生極大影響。
另外他也說過,如果沒有迷醉於音樂,他可能不會成為小說家。而畢業後之所以開設「Peter Cat」爵士咖啡店,也是因為想從早到晚聽爵士樂。
因此,在這個擁有他眾多熱愛人事物的國度裡生活(以他自己的說法是「歸屬」於美國這個社會),村上有別於以往用過路人的新鮮心態去書寫,而是以更深層的、稍微後退一點的角度去省察他的所見所感。關於這點他在後記裡說明得很清楚。
的確,在閱讀的時候,可以感受到文章中對於人事物探討所採取的焦距與視角與《遠方的鼓聲》、《雨天炎天》和《邊境.近境》裡的相當不同。
簡單來說,在很多層面上,他書寫的雖是美國生活,但卻藉此回顧並重新思考日本社會文化與他個人的定位關係。居住他國,總是會在他人的眼裡看到對方對自己國家的印象,或是在言談中得知別人對自身文化的看法,進而激盪或開啟生活在國土時不會有的思考。
村上在美國這塊土地上,透過許多經驗重新看待自己,一個日本人(終究還是外國人),所能做的種種事情,或者說,更確定身為一位日本作家往後寫作的努力方向。對此,他說:
「現在美國人正努力想從日本聽到新的聲音,我想這對我們來說是稍縱即逝的大好機會。日本文學是不是擁有過去拉丁美洲文學所達到的那樣強有力的突破可能性呢?這稍微有點問題,不過我想某種程度的突破是可能的。
而且我相信藉著那個可能,日本文學應該也可以自動地開始活性化起來。一面以日語寫小說,一面重新把日本相對化(與英語對應),一方面身為日本人一方面把日語的特性相對化(與外國人對比)-我想這可能成為我今後的重要工作。」
他也提到,過去自己剛開始創作的時候,喜歡刻意用遠離日語風格的語言寫作,但在美國這段日子卻漸漸對日語這個語言感到懷念起來。
我覺得「終於悲哀的外國語」並不只是講學習外語的挫折與侷限,也不一定是令人難過的類似結語般的定論,而是一種文化交流與衝擊之下的思緒沉澱,以及將表面身份一層層剝開後與赤裸的自己對視的過程。
村上在這個不得不用外語生活的地方,重新思索日本文化的價值。一面歸屬於美國生活,一面回溯自己的根。但悲哀的地方,就在於這樣自以為了解的「自明性(借用村上自己的說法)」,卻在回國後又漸漸被自己質疑了起來。
不曉得恰不恰當,但我想這樣說說看,那種情況大概就像是,在日本國土嚮往美國價值,在美國異地卻又懷念日本價值,不同時期自己覺得肯定且能夠掌握的東西,卻在下個階段產生動搖。在本書的後記,村上有一句讓我覺得是悲哀成份最大的自我剖白:
「不管人在什麼地方,我們都在某個部份是陌生人,我們在那微明地帶有一天可能會被無言的自明性所背叛、所遺棄,有這樣一種令人肌膚微微感到寒冷的懷疑感覺。」
《屬於自己生命的文章》
不過話說回來,這本書也不盡然全都被那麼嚴肅的語句所塞滿,其實文章的筆調都很有趣,只是探討的核心有深有淺而已。有好幾篇都讓我看到手不釋卷,我最喜歡的三篇分別是:《穿上運動鞋去理髮廳》、《遠離高麗菜捲》和《官僚制度的風景》。
《穿上運動鞋去理髮廳》講村上對「男孩子」這字眼的偏好,還有他對其具體形象的三個標準:「穿運動鞋、一個月上一次理髮廳、不凡事找藉口辯解」,並聊到維持這三項標準各自不同的困難點。裡頭有句話讓我笑翻了,寫他在倫敦Swiss Cottage車站旁的理髮廳理完髮的感受,如下:
「我一看鏡子,實在不像是我的臉。本來就不是什麼值得讚美的臉,但也不必整到這麼糟糕的地步吧。如果不小心跟這種臉的傢伙同桌吃飯的話,一定會覺得吃什麼都難以下嚥。而這糟糕的臉竟然真的就是我的臉。」
《遠離高麗菜捲》講村上從學生時代想寫而不知道寫什麼,到29歲在神宮球場外野看球時突然契機到來,之後順利成為小說家到現在的點滴過程。雖然早知道這段故事,但還是讀得很有感覺,尤其是這句話:
「所以現在,自己所寫的東西就算被許多人批評得一文不值,只要自己的想法能痛快地傳達給十個人中的一、兩個人,就夠了,我可以堅強地,以一種生活感覺來這樣相信。」我想這種態度除了用在寫作上,也可以當成一種生活哲學吧。個人覺得非常受用。
至於《官僚制度的風景》,則是村上回應某讀者對他不太熱衷念書卻考上早稻田的質疑,並把對日本精英階級意識強烈的現象拿來討論了一番。其實這種自我增強的見面式吹擂,在台灣也是很普遍,名校光環的迷思到哪個地方都會有的吧,只是說在台灣還沒有到「剛見面就以聯考成績自我介紹」的地步啦。
最後,這本書非常有料,上述的三篇或許是剛閱讀完印象深刻而變成最喜歡的三篇,事實上很多篇回頭再翻過都還能讀得興味盎然。我想這是因為每篇深刻寫過的文章都有屬於自己的生命吧。
最後的最後,回應這本書的書名,我覺得人類這生物,本來就是在每個階段時時刻刻的自我肯定與自我懷疑的夾縫中活過來的。雖然多少令人難過無力,但至少是一種對個人生命的檢視與省察。要說多愁善感也好,庸人自擾也罷,那都是積極活著、忠於自我的證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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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裡記下來的句子》
「無論是對國家還是個人,我想或許在到達某個階段時挫折和敗北還是必要的。」
「在這層意義上,現在一般美國人所感到的深刻疲憊感,和現在日本人所感到的惶惶不安、心情不悅,我想可能互為表裡,正是一體的兩面。說的簡單一點,就是擁有明確理念的疲憊感,和沒有明確理念的惶惶不安,這麼回事。」
「不過只有這點可以斷言,跑四十二公里絕對不是無聊的行為。這真的是非常刺激的、非日常的、富有想像力的行為。其中含有就算無聊至極的人,只要跑起來就變成『另外一個人』似的。只是這『另外一個人』想要用語言向別人說明傳達的話,卻不知道為什麼又會變成非常平凡的無聊人而已。」
「我們絕對不是為了想要長命百歲才跑的。就算只能短暫活在人間(人的一生就算多少有一點誤差,終究不也都是短暫的嗎?),我想在這短暫的人生之中,總還要想辦法活得聚精會神、全力以赴所以才跑的。」
「而且我相信藉著那個可能,日本文學應該也可以自動地開始活性化起來。一面以日語寫小說,一面重新把日本相對化(與英語對應),一方面身為日本人一方面把日語的特性相對化(與外國人對比)-我想這可能成為我今後的重要工作。」
「如果有人說這樣不對,或許確實不對。不過也不能馬上改變,到底有誰的人生是沒有錯的呢?又有誰能充滿自信地斷言,你的人生錯了或沒錯呢?」
「我並不是為我自己說話不流暢辯解,我想就算外語說得很流利,可以充分和別人溝通意思,但個人和個人的心情也不見得都能夠順利相通。有時候越是話說得流利,意思可以充分溝通,反而陷入更深的絕望感中,有時候雖然結結巴巴的但是心情卻能互相契合。」
「我實在實在已經不是被叫做『男孩子』的年齡了,可是依然不可思議地會被『男孩子』這個字眼所深深吸引。」
「我一看鏡子,實在不像是我的臉。本來就不是什麼值得讚美的臉,但也不必整到這麼糟糕的地步吧。如果不小心跟這種臉的傢伙同桌吃飯的話,一定會覺得吃什麼都難以下嚥。而這糟糕的臉竟然真的就是我的臉。」
「所以現在,自己所寫的東西就算被許多人批評得一文不值,只要自己的想法能痛快地傳達給十個人中的一、兩個人,就夠了,我可以堅強地,以一種生活感覺來這樣相信。」
「總之你只能實際生活下去。如果你打心裡有真切想要寫的話,想向誰傳達什麼的話,就算你現在無法順利寫出來,我想有一天『能寫什麼』的時候一定會來臨,可能在那個時候來臨之前,你只能一點一滴累積現實生活的經驗,像疊磚塊般小心謹慎地層層累積上來。」
「不過路過的人有路過人的觀點,定居在那裡的人有定居人的觀點。兩者都各有優點,各有死角。並不能一定說,以第一印象寫東西就淺薄,長久生活其間仔細慢慢看著的人觀點就深入而正確。有些時候正因長久扎根定居下來,反而看不見的情況也有。能多認真,或有多彈性地和自己的觀點相對應?我想是對這種文章來說最重要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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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關照片》
1978年在神宮球場打出二壘打,讓村上春樹突然想要寫小說的戴夫.希爾頓。在大聯盟的教士隊打過4年球,接著到日本職棒待過養樂多隊與阪神虎隊。小村上1歲,目前也已經61歲啦。突然想到若兩人見面不知道會怎樣?村上應該送他一本英文版《聽風的歌》吧,而那顆二壘安打球如果可以送給村上也很有意義(找的到才有鬼)。
左邊是村上在美國中古唱片行巧遇的唱片:Pepper Adams 的「10 to 4 at the 5 spot」,右邊則是Miles Davis的Kind of Blue。
左圖是讓村上在普林斯頓McCarter Theatre聽得如癡如醉的Wynton Marsalis,中間是Pepper Adams,左圖則是Tommy Flanagan,村上說他最愛的聽盤是Pepper和Tommy合作的「The Star-Crossed Lovers」
The Star-Crossed Lovers - By Duke Ellington
很可惜,沒找到Pepper與Tommy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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