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 從岩壁裡挺出來的花
「我後來加入慈濟,就是因為想做點善事,多結善緣,這世人那麼苦,我只希望後世人看能不能過得好一點…」大姑媽眼裡閃著滿滿的渴望,看著前方。頂著大半華髮,從那飽經風霜的臉龐,我似乎還依稀看到當年青春的一點模樣。
跟大姑媽聊天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只要不說,你絕對猜不到她只有小學畢業,看到她的字,你更有可能以為是某位高知識婦女之筆跡。不為什麼,就因為她說話時文雅的氣質,與她字跡裡清奇的秀氣。
現在放寒假在家裡,天天中午都會到幼稚園去吃飯,吃大姑媽弄的中餐。一邊吃,一邊與大姑媽、老媽聊天,偶爾捏捏小朋友的臉。今天也不例外,我嘴喝著火鍋湯,耳聽大姑媽訴說她的過去。
原來,她的背後還有這麼多的心酸,這麼多的無奈。原來,她肩上還有這麼重的責任,這麼重的包袱。她談到了她的婚姻,談到了她的教育,談到了她的過去,談到了她的現在與未來。
身為幼稚園裡的廚工,月入才一萬多,還不時得給沒有收入的大姑丈零用錢,更要經營整個家庭的生計。大姑媽依舊樂觀開朗,她或許知識程度不高,但人生的學問卻飽滿,她認識的字可能不多,但她說出的道理卻會讓你頻頻點頭。
小時候,阿公阿嬤沒能給她受好的教育,從小她就幫忙工作賺錢,身為家裡的長女,她也不吵鬧哭喊,只是在暗處默默的流淚,哭完了伸手一擦,依舊挺身去工廠上班。她覺得作為一個大姊,要給弟妹好榜樣,要為弟妹著想,要有一個大姊的樣子。所以她安分地工作,雖然有時想起會耿耿於懷,但從不怨天尤人。
阿公晚年時,跟大姑媽說:「素雲阿,這世人實在欠你很多…」她卻說:
「阿爸,你不要這樣講,我真正很歡喜這世人可以做你的女兒,我真的很感恩你和阿娘給我的。」
但是,老實說,大姑媽這輩子苦與樂的比例差不多是九十九比一。不只是教育,大姑媽的婚姻也是實非所願,一點也不快樂。
「剛訂婚的時候,我就知道,整個人生都被拖下去了...」她在說她和大姑丈二十幾年的婚姻,堅強中又帶有絲絲感傷。
「我也曾想過離婚,但後來也認命了,我知道必須一世人擔著這個責任。」什麼責任我沒有問她,不過我想應該是為人妻的責任,為人母的責任。
大姑丈不是她愛的人,她愛的人如今也已年過五十,早已成家立業,為人夫、為人父了。
當我問起大姑媽為何跟那人分開時,她這麼說:
「柏豪,咱做人,不能只顧自己,要替別人設想卡對,我國小畢業,人家學歷那麼高,我不能拖累到人家。結婚時,對方父母不會看學歷嗎?柏豪,你念大學畢業,你想娶一位國小畢業的嗎?我配他不起,只好離開他。」
雖然她這麼說,但我可以發現,她流轉的眼裡藏著悲情,她顫抖的嘴邊露著苦味。說到一半還害羞地說:
「唉喲,慘啦,我的秘密都被你知道了...」這就是大姑媽,滄桑底下還有少女的情懷,歲月帶走很多東西,但還是會留下一些痕跡。
就我所知,大姑丈疑心病很重,不准大姑媽跟男生說話,要是看到她跟不認識的男子交談,就會吃醋罵她。行為也有點令人想不透,或者可說是怪異:把家裡的所有權狀通通藏起來、不讓小孩看電視還直接把總電源切掉、情緒不穩就翻桌、從外面撿雜物回來堆得滿屋子都是...
大姑媽雖然嫁給了他,但是她知道,這個男人,不是她的他。她無法改變一切,只好接受。這讓我想到斷背山的一句話:If you can’t fix it, you got to stand it.
有人說,這是美女與野獸。也有人說,他們兩個是一朵鮮花插牛糞。
在我眼裡,鮮花插牛糞是有點誇張,我會這麼去形容大姑媽:一朵從峭壁石縫開出來的花。這朵鮮花很有生命力,縱然身不由己,還是盡力散發香味。根部雖然吸不到養分,但依舊堅強勇敢地成長。環境越惡劣,越能顯出花開得有多不容易。
她可能是玫瑰,可能是百合,不管叫什麼,氣味永遠都不會改變。就像莎士比亞說的:「玫瑰即使不叫玫瑰,還是一樣芬芳。」外在的光環無關於內在的厚實力量,所謂的高學歷就像一個漂亮的相框,人的本質就是裡頭的照片。照片如果精采,用不著相框的加持,同樣會吸引人;相反的,就算相框再華麗精緻,要是照片醜陋噁心,有誰想多看一眼?
只有最深最暗的海底,才能孕出珍貴亮眼的珍珠。只有最寒最冷的天氣,才能催出乾淨純白的梅花。風雨後的小船比靜港裡的巨輪還難得,柏油路中的小草要比花園裡的向日葵更加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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