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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嬤,白衣觀音的化身 

今天,在整理皮夾的時候,發現了一張大頭照,那是我阿嬤。

六年前,阿嬤剛過世,媽媽要我好好收著那張照片,想阿嬤時可以拿起來看看,接下來的幾個月,我常常望著那張大頭照,想著阿嬤的好,想著想著,思念的眼淚,就搖搖欲墜。

但是一年過一年,拿起照片發呆的時候就越來越少了。直到今天,我又掉到阿嬤在我身邊的回憶裡。

我是一個容易回憶的人,常常翻到個從前的東西,就失了神,入了過往的種種。回憶需要被溫習,尤其是那些值得永遠紀念的片段,因為一旦被生活的腳步一踏再踏,就很難再找回當初的全貌。

一張阿嬤的照片,又掀起了如海似浪的回憶,那是一波接一波,想起一件又勾起另一件,一個畫面又推出另一個。

阿嬤在我高一那年的寒假閉上了永不再張開的眼,是因為肝癌。六年多了,十六歲的高一小毛頭,如今已成年(其實還是毛頭小子),正開始要在人生的跑道上賣力地起跑。而她永遠停在七十一歲,在她眼裡,我還是個剛考上一中的小孩子。


白衣活觀音

阿嬤不認識字,而剛好她的一生,用再多的文字也無法形容。

阿嬤的額頭中間有一顆紅色的痣,跟觀世音菩薩一樣,她也的確如白衣觀音,總是把別人的事情看得比自己還重要,那麼熱心,那麼慈悲,她把生命奉獻給好多人,所以當她離開時,她並沒有離開。

阿嬤終其一生,都住在灣裡,這個台南市的邊疆小鎮。這裡有她熟悉的老朋友,有她愛的鄉土,有因她而建的舉喜堂,在灣裡跟老一輩的提起提起秀華的名字,他們總是說:「秀華這個人真正有夠好的好,卡早伊…」。

有一次,有人帶著發高燒的小孩,半夜兩點多來敲家裡的門,說有人知道阿嬤認識一位土城的名醫,問路要怎麼走。阿嬤打開門,知道了狀況後,也不顧時針已快指到三,竟馬上說:「你等一下,我帶你們過去,安內我卡放心。」跟阿公知會一聲,外套一披,門一帶,就這樣引路救人去了。

後來我聽大人說才知道,平常阿嬤因為幫人裁縫衣服,都近午夜才入睡。而因為一個救人的念頭,就讓她忘了身體的疲累。那人若是鄰居親戚也就算了,難得的是,上門求救的,只是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我的阿嬤不只熱心,她還很可愛。

        記得我國中時,一天下午,我剛下課回家,阿嬤急忙忙走過來,要我幫她找老花眼鏡要裁衣服,說她已經找了一個多小時了。我就幫忙找了一下,也遍尋不著,難道大大的老花眼鏡消失飛走了,後來找到一半我大叫一聲

   「阿! 阿嬤,眼鏡就在妳臉上阿!

     阿嬤往臉上一摸,然後笑了出來。「阿,對後,阿我是在憨啥~

   (其實最蠢的是我,眼鏡就在阿嬤臉上,我竟然沒注意到,倒…)

  

        而我國三第一次騎機車時,載的第一個「女生」,就是我阿嬤。我載她去舉喜堂弄辦桌的事宜,途中我跟阿嬤聊起來,跟她說她是我的第一個。

   「阿嬤,妳是我第一個載的查某耶。」我回頭看看阿嬤。

   「安內喔,阿以後你學開車,我嘛第一個乎你載,好不?」

   「當然好阿,阿嬤你賣甲我騙喔。」

   「安啦,阿嬤未甲人騙啦。」阿嬤笑了出來,笑聲就像暖暖的陽光,讓人舒服又放心。

高中聯考成績出來,確定可以進去台南一中就讀。阿公阿嬤比誰都高興,他們認為考上一中是祖先的光榮。雖然他們還停留在「北建中,南一中」的時代,不知道南一中早已被雄中及中一中追過,但是我可以感受到他們的期望與器重,因為他們老跟弟妹說要以我為榜樣,不要那麼愛玩。我記得阿嬤說過,她希望能看到我兒子也考上南一中,而我當然給予百分百保證。


阿嬤, 望春風

晚年的阿嬤,長期洗腎,每個禮拜有三天媽媽會載她去新樓醫院報到,有時候我會跟著去,記得我會扶阿嬤去量體重,因為洗腎病患要天天紀錄體重,當我握到阿嬤的手時,我才發現,阿嬤的手變得好瘦,原來阿嬤瘦那麼多了。

接著阿嬤躺在床上,雙手平放兩側。護士小姐用沾酒的棉花在阿嬤的手拍阿拍,準備要用很大隻的針頭插進阿嬤左手上的血管,那時候,我看到了好多小小的針孔在阿嬤細瘦的手上,微黃的皮膚滿是斑斑點點的針痕,我的心好疼,原來阿嬤每個禮拜要受這麼多的苦,為了要努力地活下去。

針頭硬生生刺進阿嬤的手,閉著雙眼的她,眉頭用力皺了一下,嘴巴卻緊緊抿著,我知道那很痛,而阿嬤正堅強地忍耐,想到這裡,我的視線又一片模糊,那是我的阿嬤耶,她那麼好,到底為什麼要受這樣的苦?…

晚上吃飯看電視時,阿嬤總是坐在左邊的沙發,一碗照醫生囑咐調配的稀飯放在前頭,她一口也吃不下,但是每當她看我和我弟大口大口嚼飯吞菜,她就會露出滿意開心的表情,我記得她說:「就算我呷未落,看你們呷我就足歡喜阿。」

        我知道,她把希望放在下一代身上,下一代好,她就很好的。

白天我們去上學,阿嬤就坐在沙發上,因為走路已極不方便。姑姑們有空會來陪她說說話,為她解解悶。但白天裡很多的時間是她自己一個人,她有一台收音機在身邊,若是看電視看累了,就閉上眼聽聽廣播,廣播的台語歌唱著唱著,算是替冷清的客廳,憑添幾許熱鬧。

有一個禮拜天,我在電腦前玩三國群英傳(少數我玩過的電腦遊戲),正用「鬼哭神號」殺得敵軍一隻不剩,整個人在自high時,卻聽到沙發上的阿嬤唱起:「獨夜無伴守燈下,春風對面吹,十七八歲未出嫁,看著少年家,果然漂緻面肉…」

       她唱的很小聲,但是我卻聽的清清楚楚,我看著阿嬤的背影,她望著門外,地上鋪著一片薄薄的陽光,阿嬤頭輕輕的搖動,似乎也掉進從前年輕的回憶裡。

       那時的我,已失了玩遊戲的熱度,我停了按著滑鼠的手指,突然好想過去抱緊阿嬤,我覺得我不該一直玩我的,我該去陪陪阿嬤阿,她是那麼孤單,那麼需要人在身邊,而我卻沉迷那些虛幻,忘了真真切切坐在沙發上的阿嬤。從那次以後,每次聽到「望春風」這首歌,我總會想起阿嬤,然後心酸酸,鼻紅紅。


善意的謊言

接下來幾個月,阿嬤身體越來越差,因為她的膽之前因為結石被拿掉,解毒少了重要一環,加上腎又不好,所以阿嬤越來越瘦,臉色越來越枯黃,後來醫生診斷出,阿嬤肝硬化很嚴重,已是肝癌末期。

        那時候,我知道,我學會開車後第一個載的女生,不會是阿嬤了,連讓我載都成了刻在昨天的承諾。等到我的兒子唸一中?那是多久的以後阿,連我自己都還沒唸完呢!

我明白阿嬤將會離我而去,只是不知道,永別的鐘聲,竟會敲得這麼早。我不想要放開阿嬤的手,可是,一片在狂風中搖晃的枯葉,能撐多久呢?

在阿嬤臥病的期間,在大陸經商的二伯遭人陷害,進了監獄,不能夠回來。但是家人們包括阿公,都對阿嬤隱瞞二伯坐牢的事實,怕她承受不住,身體會垮掉。但是一年又一年,二伯一直沒回來,再笨的人也會猜到大陸那裡出了事情,雖然阿嬤單純,但很可能早就猜到了。

令人心酸的是,猜到又如何,她還是盼不到愛子歸來,思念飄不過台灣海峽,健康也一片又一片凋落。

最後阿嬤在昏迷時,常常會呼喚二伯的名字,家人聽了心疼不已。因為我爸跟二伯神似,結果就決定讓我爸裝成二伯去跟阿嬤說話,就像飛狐外傳陳家洛冒充福康安去見馬春花最後一面一樣,是善意且不得已的謊言。 

阿娘,我是金木,我倒轉來阿。我爸說。 

你是金木,真的是你…,我的金木阿…阿嬤沒有力氣舉手抱我爸,是我爸把耳朵貼到她嘴邊的。 

阿嬤真的把我爸當成二伯,可見她狀況已經很差很差,差到辨識人都有問題了,不過這白色謊言也讓我阿嬤放下懸了好幾年的一顆心,讓她沒有牽掛,飛往天空的國度。 


        很快地,在熱鬧紅色的大年初三,鞭炮聲響起,賀年歌高唱,我最親愛的阿嬤,就這麼靜悄悄地離開了人世,留給我們無限蔓延的思念。
 
 


阿嬤, 我會的

    寫文章給阿嬤也不是第一次了。高二的時候,國文課要寫篇作文,主題是給想念的人,我就是寫給阿嬤。當時老師批閱完還叫我上台唸給全班聽,拿回去時,還害大姑媽看了後眼紅淚狂流。 

即使過了六年,想到那麼好的阿嬤,還是會捨不得,但或許我該換個角度去想,阿嬤一直都在,她就在天上看著我,天使環繞身邊,痛苦沒有了,淚水不見了,笑容安詳又平和,她給我力量,等著我閃亮,我也要好好努力,讓雲端的阿嬤,也能感受到我發出的光芒。 


        阿嬤,我會的。

 

後記: 

阿嬤過世之後,阿公在一年內也向人間告別,但是,遠在大陸黑牢的二伯,卻不知道他已成了沒有無父無母的孤兒,還想著阿嬤拿手的麻油麵線。在大二時,我有把這件心酸的過去寫成小說,叫遲來的春露,其實也不算是小說,我只是描述整件故事的來龍去脈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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