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來的春露
「金木,你一定要好好打拚,我們兩個老的你放心,倒是你麥味記要照顧自己,知無﹖」年邁的老母那雙深陷的褐眸既期待又心疼地望著金木,在兒子臨行前還不忘做最後叮嚀,在這同時她又把一罐順天堂的靈芝丸塞到金木懷裡。
儘管這些話在家裡母親已不知重複灌輸多少次,但金木了解這是天下母親面對孩子遠行時的反射動作,隻字片語都是母愛的結晶。在登機的途中,送行的還有父親、大哥有良、弟弟明吉、妻子月珍和小女兒純怡。
「媽媽,你說爸爸去賺錢錢,那他什麼時候會回來看我阿﹖」純怡拉拉媽媽的小手指,天真無邪的大眼睛眨呀眨的。
「你在幼稚園乖一點,要聽老師的話,爸爸才會常回來看你喔!」月珍嘴裡安慰純怡,不捨之情卻盈滿心懷。
提起行囊,裝著全家人的希望飛往未知的彼岸,種下夢想之籽,金木知道總有一天他同樣會把成功裝回去送給雙親的。
一 起飛
金木在華生玩具公司裡是外貿科的課長,隨著台灣母公司在大陸深圳的投資設廠,頗得高層器重的金木,獲得在大陸分公司擔任總經理的機會。努力上進的他當然緊緊抓住這條能讓他往上爬升的的繩索,也願意為公司在外地開拓另一片天空。
掌舵一間新的分公司,對金木來說,實在是一項富有挑戰性的工作。從經營方向、客戶接洽、工作發放、到員工管理等面向都需要金木冷靜沉著的頭腦來處理和應付。而金木也不負董事會和家裡的期望,把分公司帶的有聲有色。打出名聲和口碑後,廠房一間一間地設置,員工人數也由原本不到兩百人增加到了七百多人。
「金木,我就知道我的眼光沒有錯過,現在公司有點小規模,但我希望能再穩一些。」蘇董事長這幾天剛好來視察,走了一圈廠房,對工作進度和訂單數量很是滿意,原本就細小的眼更被揚起的笑紋擠壓到剩下兩條窄縫。
「董仔,我知影,公司哪好我就好啦!為公司打江山本來就是做屬下的責任阿!」壯志雄心溢滿胸的金木對公司的發展總是不遺餘力。
穩健的辦事風格和高效率的經營方式讓金木一直是蘇董事長倚重的大將,對他來說,「金木」也真如其名,搖錢樹一棵,既厚實可靠,又把公司財庫餵了個爽飽。
「好好幹,人的成功是雙手打造出來的,再做個三五年,你的時代就快來了。」蘇董事長輕拍金木的肩膀,嘴裡煙斗正好放出一條小白龍似的雲霧,緩緩上繞,沒入空氣。
金木也告訴自己:「再熬個幾年,等公司基礎穩固了,厝內的人卡會放心,阿爸阿娘卡會歡喜。」
公司的業務繁重,金木常常覺得自己像是漲潮溪水中的一礁石,雖時都有被濤濤急流沖垮的危險,但他總是勇敢地挺直身軀,面對暗流四伏的市場,金木仍然挺立,依舊把公司導向最安穩的航道。
一般來說,金木大概是半年回家一次,因此平時就靠著長途電話向有良、明吉交代公司的近況和分享生活的喜樂。三兄弟從小感情就黏得化不開,半夜墓仔埔探險、溜進揚桃園偷桃、水牛身上亂塗泥、瓦片的丟水漂比賽,什麼樣的冒險玩樂總是三兄弟集體出動。
這次金木跨海打天下,兩兄弟當然四處籌錢跟會,來集合資金,力挺金木到底,希望他能像隻大鵬鳥,逆風破雲,振翅飛天。聽到了金木描述公司的營運和業績,有良和明吉欣喜之餘,也在第一時間將這好的開始告知父母,讓他們安心。
久思愛子的老母,一知道兒子下面有七百人歸他管,內心思念之情全湧現為驕傲的神情。
「秀華,阿你第二仔底大陸發展了安那阿?」菜市場賣水果阿卿嫂對金木的母親問起金木的近況。
一聽到阿卿嫂關心的詢問,正在低頭挑選番茄的老母馬上抬起頭。
「還算順適啦,金木這囝仔做代誌一向我攏緊放心啦!」上揚的嘴角帶出了燦爛笑容,也推出了幾條滿足的皺紋。
小的時候,金木就是孩子中最讓父母安心的一個。有良的個性敢衝敢拚,什麼探險遊戲總是跑頭陣。別人看到蛇全都逃之夭夭,八歲的有良卻天不怕地不怕地把蛇從尾巴提起來,像玩一條塑膠管一樣甩阿甩的。性格勇敢但就是太放了點。明吉腦筋動很快,國小六年都第一名的他,當然也擔任六年班長的職務,讓他後面總是跟著一群小跟班。上了國中交了壞朋友,整天練跆拳道,課業就荒廢掉了。而金木個性平穩,人生路途也平穩,高中考上南一中,是當地國中那年唯一一個第一志願的學生,這在偏僻小鎮灣裡是件驚天動地的消息,在經濟不好的蔡家更是前無古人的光榮事蹟。母親秀華為此拉了金木在列祖列宗面前跪著感謝了一天一夜。
農夫出身的父親進發是農會好幾任的理事,因熱心處理農民問題,地方聲望高。「咱做田仔是台灣經濟的基礎,不好好照顧哪耶行﹖」跟進發講話,十句中大概會聽到一句這樣的話。
母親秀華是個典型的傳統老母親,曾經在地方上拿過模範母親表揚狀。雖然她目不識丁,卻努力學注音符號。額頭中間有一紅點,別人常說她是觀音再世,事實上她的慈悲心腸也的確絲毫不輸給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
這樣的一個普通的鄉下家庭在遙遠的地方有個夢正在茁壯。
二 折翼
兩年過去了,金木的公司持續穩定蓬勃地發展,在大陸廣州福建一帶,華生玩具經銷已經是小有名氣。深圳分公司今年營業額的成長率是東南亞全部分公司之冠,總公司的蘇董事長笑得合不攏嘴,直說金木沒有枉費他苦心的栽培。
事實上,不只公司業績亮麗,員工管理的問題也是甚少耳聞。平常金木處理完業務,不是在辦公室吹冷氣休息,而是走到每一廠房去和員工聊天,為他們加油打氣。金木也積極為員工爭取福利,例如中午晚上的營養午餐都還附有湯和水果,宿舍也免費加裝蚊帳。在他的觀念中,員工像是房子的每一塊磚,磚頭和磚頭之間如果不夠穩固,可能一地震就把房屋搖得分崩離析,東垮西倒的。因此他說他為員工的付出就像水泥,希望能把員工的心都緊緊黏結在一起。
現在,一切都上了軌道。有一天,金木剛擬完一份企劃書,正揉著沉重的眼皮,秘書恰好敲門進來說蘇董事長從台灣打了電話找他。
「金木,你對公司的努力是有目共睹,現在董事會通過一件提案,打算接買在深圳沙井鎮的一家保齡球館,大家的意思都是希望能借助你管理的長才,調你過去,開會的結果屬意由你擔任董事長。」
「董仔,公司這邊麥安怎﹖」
「你放心,我會派人去接手。關於我剛剛的話,你再好好考慮,這麼好的機會是可遇不可求的。」蘇董事長一直以來都看好深圳經濟特區的消費潛力,想在那裡開發娛樂業,拓展自己的企業版圖。
那一個晚上,金木失眠了。他並沒有翻來覆去,也沒有數羊來催眠自己,他只是靜靜地躺在床上,讓心裡攪動不已的思緒能排列成有調理的次序。想了一夜,金木決定接下保齡球館董事長的位置,一來他認為玩具分公司的基礎已經夠穩,業績也蒸蒸日上,算是階段性任務完滿。二來,人往高處爬,有好的升遷機會叩門,金木當然不想讓它這麼溜走。第三,保齡球正是新興的休閒活動,生意場上的老手金木看好這個商機。
天亮後,他馬上撥了通電話回家,把這件重大的事情轉告父母。然而,一向支持金木的進發,這次卻對兒子的抉擇有所顧慮。在一般長輩的印象裡,娛樂業似乎不算是條正途。對父親進發,這刻板印象仍是深植在心中。不過秀華卻是站在金木這邊,在她眼中,金木是個聽話的讀書人,他的決定是不會錯的。秀華也提起了前一陣子曾去萬年殿求籤,廟祝解出了一首好籤詩,她說神明說好,一切就會很好。
金木的保證、秀華的堅持加上有良和明吉的支持,進發終於以家庭的意見為意見,讓金木有自由去追求自己的理想和做自己的選擇。
就這樣,金木由課長升總經理,接著又坐到了董事長的位子,從未想過這麼一天會發生在他的生命裡,一路的順利讓他感謝老天爺。小時候的金木吃一條番薯簽當一餐,每天還得去外面撿廢柴回家燒開水來洗澡和煮飯,現在卻成了堂堂的蔡董事長,坐擁權力,左耳一句「蔡董早」,右耳又來「蔡董好」,金木還頗不習慣這樣的加冕呢!
據他所知,保齡球館本來是另一位台商在操盤,但因為吃錢而被拉下臺,因此華生集團才決定利用這大好時機收購這塊大餅。初到保齡球館,謹慎的金木馬上大刀闊斧地開除了一批原本品行不好且有不良紀錄的員工,減少不必要的麻煩。人事的更動外,金木也開始球館的整修和裝潢,希望新的氣勢能帶來新的鴻運。
重新開幕的那天,有良和明吉也從台灣飛到了球館參加開幕儀式和開球典禮,為金木生命中歷史性的一刻做見證。當天除了華生集團蘇董事長和高層顧問以及公安,到場的還有一些地方上有頭有臉的大哥們。這種娛樂業要能生存,第一條件是在黑白兩道之間要能吃的開,其次才是對客人的吸引力。
保齡球館外觀門面的豪華、內部設備的新穎、裝潢的大手筆和蒞臨士紳名流的派頭,都堪稱深圳第一,足見華生集團的財力和魄力。球館一樓是保齡球場地附設咖啡廳、餐飲部、卡拉OK、電玩區和撞球區,二三樓則是經營旅館業。
「金木,管理這麼大的公司恐怕不是一件簡單的代誌。」晚上三兄弟泡茶時,有良這麼一問。
「是阿,我看這個所在出入的人不是蓋單純,角頭老大攏帶妹妹來內。二兄,人底外地,一切就要卡注意耶。」明吉也對這掛名為保齡球館的綜合娛樂休閒中心表示憂心。
「這我知,我會小心,要記得叫阿爸阿娘麥替我操煩,好麼﹖」金木心中自有一把尺,他懂得如何做到圓滑。社會中生存的技巧,金木十成已學會九成。
由於這保齡球館是附近幾個鎮上唯一一間,也是深圳最大最新,而且位於連接廣州和深圳的廣深公路旁,服務人員的態度和禮貌也經過金木嚴格的要求。因此開幕幾個月下來,業績是一路飆高。球館內二十四小時幾乎都門庭若市,打場保齡球還得領號碼牌,更有大型的保齡球比賽準備在這邊來開賽。
市場出乎意料的反應讓金木覺得背著夢想飛行的他,似乎已穿越重重的厚雲,迎著陽光到達開闊的另一塊天際。
然而,飛再高的鳥都有被太陽燙到的危險。
「對不起,我們是公安局的,我們接獲線報指控你們保齡球館經營色情行業、毒品交易以及私藏槍枝,我們必須徹底清查,這是搜索令。」
「等﹒等﹒﹒等一下,我去請我們董事長來。」
在保齡球館熱鬧開幕後快一年,金木正在為籌畫週年慶的相關事宜忙得不可開交時,深圳市公安局沈局長領了手下百餘人,帶著黑暗的噩耗,攻進了金木的球館。就像一只駭人的喪鐘,把球館內上下員工的心都震得搖晃欲墜。
「局長,速什麼風把您吹來的阿﹖」聽到公安如蝗蟲壓境,金木急忙跑下樓了解情況,焦急和不安在胸口翻滾,但他嘴裡還是世故地吐出了官場典型的客套話。
公安局長解釋了破館而入的原因之後,金木表示球館運作一切合法,關於警方的要求,他願意全部配合到底。於是沈局長和其他公安開始從一樓開始,層層清查,每一間房間和洗手間,甚至衣櫥床底都詳加查看,只差沒把地板瓷磚都撬開來檢查。所有人員都依指示到大廳集合,可疑人物則另外被集中在櫃檯前面蹲著。
金木看到自己的球館像是衣服被一件件凶狠地扒開似的搜索,心裡說不緊張是騙人的,但他還是相信自己,相信他一手帶起來的保齡球館。
過了漫長的兩個小時,沈局長慢慢從樓梯走下來,安祿山似肥胖的身材加上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金木只感到渾身不自在。局長身後跟著好幾位公安,架著兩男兩女,一起走到了金木面前。
「蔡董事長,我們在二樓216號房發現你的員工正從事毒品和色情交易,另外在三樓302號房的床頭櫃抽屜也起出了兩支VP70型手槍。」
「這幾位不速我們的員工啦,局長您一定速搞錯了。」向他們看了一眼,金木揮舞著手,操著台灣國語,努力澄清。
「蔡先生,什麼叫搞錯,他們身上穿著你們的制服,還有員工識別證呢!這你有什麼話說。」
「這﹒﹒這﹒我得再查一下他們的員工資料。」
「不用查了,全部給我帶回局裡!」
沈局長一聲令下,底下的公安全部像機器人般動作一致,一個押一個,送往了維護百姓公共安全的公安局。
一個禮拜後,在六月二十五日,金木被檢察官以「非法持有槍械、毒品走私販賣、和非法經營情色行業」三個罪名求處十五年徒刑,最高可到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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