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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不待 

事情發生那天,球館的人馬上火速打電話給有良,人在彰化工作的有良得知金木危急的處境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搞清楚後,馬上第一時間通知台南的明吉、父親進發和金木的妻子月珍。 

      「哪﹒﹒哪耶安內啦,金﹒金﹒﹒木出代誌了,大兄,你看咱﹒咱要怎麼辦﹖」明吉抖動不已的手加上原本就顫抖的聲音,現在連要講清楚一句話都很困難。 

「有良,我看你有需要倒轉來台南一趟,大家參詳看麥。對了,這件事情千萬不能讓你阿娘知影,你嘛知影伊身體不好。」進發雖然激動,但身為一家之主,他還是勸有良先南下台南,再做打算。另外,他也決定瞞著秀華這件事。 

「啥米!金木被公安抓去了,伊昨日才跟我說公司要慶祝開幕一週年,阿代誌是安怎發生耶啦﹖」月珍昨天才和金木通過電話,她覺得沒有理由好好的一個人突然間卻置身囹圄,身陷異地。 

大家討論之後,有良決定馬上包機飛過去處理,希望事情可以有轉圜餘地,希望金木能夠平安。他們三兄弟的心一直是緊密相連的,現在其中一顆突然被撕開,另外兩顆當然心痛得血流不止。 

到了深圳,球館已暫停營業,有良趕忙四處聯絡接洽,但得來的結果是,大部分股東已經撤到香港避風頭,而蘇董事長先前發表了聲明,對金木的作為表示痛心。有良求助無門,只好靠自己和大陸公安當局聯繫,表達最大善意,要求和金木見面。但是有良早該知道,黑牢是進去容易出來難的地方,尤其是在中共的地盤。雖然金木仍在看守所內,但沈局長硬是無情地把有良的請求擋了回去。 

直到法院判刑前夕,有良才得以和金木見上一面。這還是有良不知送了多少紅包入公安局才換來的一個小小的面談機會。

       「阿兄,我被判六年。歹勢,我應該要聽﹒﹒聽阿爸的話。阿月珍、阿爸阿娘、吉仔,他們過了甘好﹖阿娘身體有卡好無﹖」金木一看到大哥有良,眼眶馬上泛紅,但他克制了下來,不過講話還是語帶哽咽。

 

「金木,你放心,厝內代誌你免煩惱。我會想辦法救你出來,我們都相信你的清白。」兩人雖然只隔著一道玻璃板,但他們第一次覺得零點五毫米的距離,竟是如此遙遠。 


        步出會客室,有良又回頭看了金木瘦削的背影,他不知道哪天才能再見到最親愛的二弟,哪天才能把他安全地帶回父母的身邊。 

家鄉的月珍每天到廟裡燒香拜佛,祈求金木安全歸來。這天女兒純怡突然問月珍﹕「媽媽,這個星期六我五歲生日,爸爸會不會回來買蛋糕給我阿﹖」 

月珍一時之間不知所措「嗯﹒﹒這個﹒﹒爸爸最近在忙球館週年慶,可能不能回來耶。」 

「爸爸都這樣,都愛球館不愛我,去年他很忙還是回來看我阿!怎麼今年就這樣。」純怡噘起了小嘴,她一直覺得她是爸爸的寶貝。月珍聽到這樣的話,強忍著心酸,不停地安慰純怡。 

純怡還小,要瞞他雖然還是得小心一點,但相較於瞞母親秀華的功夫,純怡又變得好應付多了。 

剛開始幾個禮拜還好,到了出事後一個月,秀華已經覺得奇怪,通常金木七月初會回來的,現在都快七月底,怎麼還一點消息都無。 

「發仔,阿金木是啥米時陣才會轉來台灣阿﹖」夏夜夜晚,困惑的秀華向枕邊的進發提出疑問,她已經一年沒見兒子金木了。 

「秀華,金木說大陸那別人發生代誌,伊被綁在那,暫時未凍倒轉來啦。沒事啦,你緊睏。」 

「是安內嗎﹖阿人未凍回來,至少嘛要打一通電話回來阿,那有可能一通電攏無。」秀華雖然老了,腦筋可還沒退化得那麼快。 

一個月過去,兩個月過去,很快地三個月四個月隨著一天天撕下的日曆隨風而逝。 

金木的案子已經送到中央建檔,塵埃落定,是改不了了。有良在對岸每天喝酒應酬,和相關高層攀關係,之前投資的好幾百萬石沉大海不打緊,現在為了和當局周旋,每場飯局都是金錢堆出來的,只願能替金木減輕刑責,讓他早點返鄉。 

        而事情發生的原因有良始終無法證實,他只接過一封匿名信,裡頭寫著﹕「要下水大家一起下水,再囂張試試看。」

每隔一陣子秀華就會問一次金木什麼時候才能回來,明吉、月珍和朝夕相處的進發為了秀華的身體,始終把秘密壓在心深處。 

兩年了,可憐的老母每天揪著一顆思念的心卻總是盼不到愛子的身影,她常常坐在木凳上,望著遠方的天空,看著黃昏歸巢的飛鳥,入了神。 

「金木阿,我知影你攏底我的身窟邊,對麼﹖﹒﹒」空洞的眼神,乾癟的嘴唇,骨瘦如柴的身軀,下意識的話語。 

原本就多病的身體禁不起思子之痛的無盡折磨,於是,如落葉,一片,又一片地凋零。 


        三年的光陰飛過去,第三次期盼金木回來的希望落空後,秀華病倒了。緊急送醫後,醫生的宣佈讓所有人都心碎。 

「醫生,你確定嗎﹖」 

「非常確定,很明顯是肝癌第三期,你母親的肝硬化很嚴重。加上她之前就有洗腎,身體比較虛弱,所以癌細胞會蔓延很快。」 

「日子還剩多久﹖」 

「保守估計,不會超過半年。」 

 明吉的心已經涼了一大半,他不懂老天為什麼要對蔡家開這個玩笑。 

「金木阿,緊轉來﹒﹒阿娘不久阿啦﹒﹒」明吉雙手緊握對自己說,也對遠方的金木說。 

然而風兒卻無能為力把這話吹到金木耳邊。在監獄裡,他力求表現,去外面做工程時,擔任管理職位的他也把事情處理的有條有理,於是上級決定讓金木減刑半年。

有良知道母親等不了多久,於是更積極四處奔波,爭取和沈局長對話的機會,千辛萬苦見了面,給了好處,但也只能再減刑一年。

春去秋來,花開花落,秀華等了三年多了。其實她早就猜到,出事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的寶貝兒子金木。只是身為母親,她永遠守著和孩子早日團圓的願望,她相信金木會回來看她,她相信心目中的好孩子金木沒有忘記她。她願意等下去,她相信奇蹟,也希望奇蹟給她一個實現的可能。 

農曆正月二號,秀華在昏迷中一直呼喊著金木的名字,進發只好讓明吉穿著金木的衣服,走到秀華身邊,握住她的手。 

「金木,是你嗎﹖你﹒﹒你﹒總算倒轉來阿,阿母足﹒足想你耶﹒﹒」秀華用力把眼睛撐開一條細縫,用氣音拼出了藏在心裡三年多的一句話。 

大年初三,在大家歡樂慶祝中國新年的氣氛中,她走了,滿足地走了。 

        鞭炮震耳,鑼鼓喧天,而秀華以一個安祥的笑容結束了她的一生。 

四 歸巢 

        秀華過世後不久,悲傷的有良又趕忙飛往深圳。好不容易又獲得探監的機會,有良卻不知以什麼心情面對金木。到了監獄外,有良蹰步不前,他知道他必須在哀悽的樣貌上再戴上一層樂觀自信的面具。為了不讓牢裡的金木受太大打擊,他只能選擇隱瞞,而且,若真要說,有良也不知道要怎麼對一個受困異鄉的孩子透露母親離世的事實,何況離開的還是他們的好母親秀華。想到這裡,有良的眼淚又順著臉龐滑到下巴,集結成滴,落入泥地。

花了好一會有良才整理好混亂的情緒,擦乾眼淚,進去和金木會面。

       「金木,最近甘好﹖」 

 

「緊好阿,減刑後我心情輕鬆多了,只要想到再一年我就耶凍吃到阿娘炒耶米粉,我整個人就歡喜很久。」 

「是阿,你要好好照顧自己,甘知﹖」 


        「對了,阿娘耶生日不是剛過,有相片無﹖我想要看麥耶。三年阿,不知阿爸阿娘變做安怎﹖」 

「阿娘嘛是擱底洗腎,最近身體有卡勇建啦。阿爸親像牛同款,七十歲一尾活龍。」 


        兩禮拜後,金木真的收到了台灣寄來的信。看著相片裡的母親,他只覺得,阿娘怎麼變那麼瘦,臉頰都凹進去了。「阿娘,我知影你在洗腎,身體不好,我緊快就耶凍轉去陪你阿﹒﹒」心疼母親的金木,緊緊握著相片,心裡知道母親明明身體很差,有良還說謊安慰他。

原來那些照片是明吉和有良拿去年秀華生日拍的來代替的,現在如果想見到母親的樣子,只能從記憶裡去拼湊了。 

金木不明不白的罪刑,讓他從董事長的頭銜上重重摔落下來,失去了公司,留下了前科,失去了母親,留下了一輩子的遺憾。 

不過,老天的玩笑還沒開完。 

秀華離開不到半年,進發也因為肺癌併發舊疾心臟病,不到兩個禮拜就撒手歸天。進發和秀華兩人生活了五十幾年,大男人的他,雖然常常對傳統的她頤指氣使,但兩人的感情極其深厚,就像一對共生鴛鴦,孤隻單影是不能獨活的。 

終於,遲了好久的時間跨到了金木出獄的前一晚。 

這個夜晚金木當然睡不著覺。透過窗戶,月亮輕輕地把溫暖的乳白色月光敷在金木的臉龐;透過窗戶,金木凝望天上的點點繁星,似乎看到了母親慈愛的面容和父親和藹的神情。 

四年多的牢獄生活裡,金木怪自己沒盡過一點兒子應盡的責任和義務,反而徒增父母的煩惱。他現在腦袋裡想的,全是一家團圓的情節,他發誓見了父母後,一定要來個深深的大擁抱。 

興奮、緊張、歉意、感動,和在涼涼的夜風裡,伴著金木度過最後一夜。 

隔天,沐浴在冬晨陽光的暖意中,金木緩緩步出了監獄大門。等著他的正是有良,他們一見彼此,馬上就緊緊地抱在一起。 

上了飛機,金木一路上都在問家裡的事情,阿爸阿娘好不好﹖純怡乖不乖﹖月珍還好嗎﹖明吉生意做的怎樣﹖﹒﹒﹒有良詳細對他一一說明,卻刻意對父母親的部分輕描淡寫帶過去。 

回到台灣,接機的是明吉和月珍,回家的途中,他們還是迴避金木對雙親的詢問,只說阿爸和阿娘在家裡等他。 

看著車窗外不停後退的舊日街道、往昔田園,離家的這段日子,他所想的,只是如何往上飛翔,把夢想推的更高,讓父母驕傲。記憶中家鄉的泥土味和海潮聲被一份一份企劃書和報告無情地壓在底下。 

家到,車停,進門,四望。 

「爸爸,你終於回來了!」純怡跑過來躍到金木懷裡,她已經洋溢著國小三年級的青春氣息。 

「乖,阿公阿嬤呢﹖」 

「阿爸阿娘底樓上房間內。」剛進門的有良對金木說。「緊上去,他們等你足久阿﹒﹒」 

「奇怪,阿爸應該攏坐底樓下看電視阿。」金木心裡疑惑地念著,他不曉得,這個家已不是原來的家。他感到奇怪,但隨即心中已有了個譜,一個他不敢接受的猜測。 


        跨步,上樓,房依舊,人已空。 

       「阿爸!﹒﹒阿娘!﹒﹒」樓上進發秀華的房間裡傳來悽厲的哭喊聲。 

幾天之後,月珍在秀華梳妝台的抽屜裡,找到了一張用布包起來的籤詩,上面用注音標著﹕「ㄐ一ㄣ ㄇㄨˋ ㄐ一ㄚ 一ㄡˊ」,打開一看﹕ 

功名事業本由天,不須掛念意懸懸, 

           事過境遷回頭盼,枯木不待春露現。  

此時,窗外一老樹,枯殘的枝冒出嫩綠的枒,一滴春露從枒梢輕輕地滑落。 

 


自我介紹﹕


        這篇「遲來的春露」,是一短篇的社會寫實小說,描述一位為理想奮鬥的孩子,受困在異鄉,父母卻先後在這時離開人世,等到孩子回鄉後,雙親卻早已不在。從夢起,夢墜到夢碎,一連串的人事物我想試著去呈現出來,其中社會的殘酷和險惡、子欲養親不待的心酸和遺憾,是我企圖表達的部分。事實上,結尾雖悲,但那新吐的綠枒也象徵了新希望的萌發。 

第一次嘗試寫小說,對我而言,我也好像一株嫩苗,把微小的身軀,挺進小說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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