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梨!村上的奧運日誌 --- 深度的價值
最近讀完了《雪梨!村上的奧運日誌》這本書,如書名所述,此書是2000年時村上春樹受《運動畫刊》之邀,以記者身分至雪梨奧運進行採訪的日誌,裡頭村上除了詳盡描述每日的所見所感,還以他獨特的筆觸,貼心地介紹了澳洲的地理、動植物生態特色與國家歷史等文化面的知識。另外,他也對奧運會的本質作了一番省察。
雪梨奧運當時我還是個高中生,對奧運賽事並沒有太大的關注。閱讀此書就像是以村上的眼睛去重新認識這屆奧運會,以及它對於澳洲白人與原住民的歷史意義。後來也特地去找了當時的相關影片來看,試著去感受書裡所描述的幾幕重要場景。
事實上,在閱讀的時候我常感到佩服,明明每天的行程都這麼滿,村上卻依舊能寫出一篇篇詳實又具有深度的日誌,真是不可思議。自己之前旅行時也嘗試過把每天的生活記錄下來,但寫了幾天後就逐漸放棄了,不知不覺越寫越少,寫到最後每天只剩下標示心情想法的隻字片句。據村上說,在雪梨當時他每天平均得寫35到40張稿紙的量。我的天,這有兩萬多字了吧。真是不簡單。
《豪華的紙糊頭,物質界的脫臼》
今年是2012年,倫敦奧運即將於今夏(7月27日到8月12日)舉辦。
以這個時間點來推想,各場館設施應該已進入最後階段的檢核與測試,周邊的餐廳、旅館與酒店,大概也都蓄勢待發,準備迎接觀光人潮所帶來的龐大商機了吧。英國政府當局想必寄望這次的奧運會能為衰弱頹軟的國內經濟注入渴盼多時的活水,另一方面或許也希望隨著奧運的到來,民眾對經濟的失望與焦慮能稍稍轉移,或者說,得到些許提振。
對於選手而言,登上「奧林匹克運動會」這座體育賽事的最高殿堂,是一生中夢寐以求的事情,也是多年來辛苦練習的終極目的。對各國來說,奧運是國家競爭力的另種展現,強國們在不斷累積的獎牌數上得到優越感與身為強國的證明,然而也有許多來自小國的選手們,肩膀上扛著國人的期待,希望有朝一日能為國爭光、揚眉吐氣。
簡單說起來,奧林匹克運動會,就是在這些眾多角色站在各自立場所抱懷著的期望下,所產生的龐然大物般的東西。
集結了運動員的意志與努力,奧委會與當地官員的協調與奔走,建築師與工人們的創意與汗水,工作人員與志工服務隊的第一線付出與奉獻,以及主辦方與贊助商的政治冀望與商業考量,奧林匹克運動會,彷彿是一頭概念性的複合式現代巨獸,四年為週期地造訪世界上不同的城市。
對此村上春樹以「豪華的紙糊頭」來形容:
「來到此地之後我就深深覺得,國家主義以及商業主義,是推動現在奧林匹克運動會的兩具引擎。如果沒有這一對孿生兄弟的力量,現代的肥大化奧運哪裡也去不了。在那雙渦輪的外圍,用厚厚的幻想塗抹而成的豪華紙糊頭,正是奧林匹克運動會。由於紙糊頭表面具有非常強的引力,世界一流的運動員便紛紛前來貼滿了表面。電視螢幕上所播放的,就是這光鮮亮麗的表面景色。可是我們在這裡所目睹的,卻是有時很難說得上是光鮮亮麗的內部真實風景。」
大部分的我們對於奧運的認識,都只是透過報章媒體,而且說穿了也只是選擇性的關注,對於奧運的運作與實地身處其中的感覺,並沒什麼概念,透過村上主觀卻極其誠懇的描述,稍稍能感受到那種氛圍的輪廓與重量。至於奧運會的存在意義,村上引述了安東尼史托爾在《人類的侵略性》一書中的說法,並且加以說明:
「人類天生就具有鬥爭的本能。所以,無論如何都需要找一個地方來發洩這種本能。在這一層意義上,或許奧林匹克運動會就是四年一度這種模式的『減壓裝置』也不一定…。因為如此,我們才會拚命為代理自己在奧林匹克運動會中大顯身手的運動員加油,藉此替代性地滿足自己的鬥爭心,仔細想想,這實在是一種相當拐彎抹角的做法。雖然就原理來說這是個相當麻煩的行為,可是表現的方法卻極其簡單。只要大聲叫喊,揮舞旗子就好了。」
所以人家才會說,奧運某種意義上是現代的戰爭。在那裡鬥爭心被合法且合理地無限膨脹,個人勝負與國家光榮在約定的規則內以和平的方式取得結果。試著想像一下,當棒球場上的選手在紅土草皮上進行對抗,看台上的雙方球迷鳴笛打鼓、搖旗吶喊,那隔空對峙的畫面與氣氛,活脫就是場大戰吧。
那些球員,如書裡說的,就是我們的代理人,我們把自己本身對於勝利的渴望與成為英雄的想望,寄託在他們身上。
甚至如NBA、MLB等職業運動裡的球星或是好萊塢電影裡的人物們,或多或少都扮演了這樣的角色,背負著為普羅大眾活出熱情與成就感的責任。沒辦法,我們的人生大抵上都非常平淡乏味,充滿了無奈、壓力與挫折,因此才需要英雄,需要奇蹟,需要逆中求勝的勵志故事,來填補空虛,然後透過對角色的自我投射,找到出口。林書豪能夠橫空出世,也是因為他在每一方面都恰恰滿足了我們對英雄的期待。
在書裡,村上還提及西班牙哲學家加塞特曾說過的「物質界的脫臼」這麼一個有趣概念。意思大概是說,那些人生中種種冒險的夢,本質上是非現實的,彷彿興奮的腦部所冒出的雲氣,但人們企圖去冒險的意志與毅力,卻是透過人體所展現出來的貨真價實的東西。
在現實與非現實兩者之間的差距,他稱之為物質界的脫臼。
村上提到,在奧運會這個特級的「物質界的脫臼」大集合中,沒有人會去在乎貨真價實的努力,大家所關注的,不過是結果能夠與現實有多大的脫臼罷了。就只是抬頭望著那飄在空中彷若城堡般的美麗氣球,以及上面貼了共幾面金牌銀牌銅牌這種裝飾外觀的金屬亮片。
我相信在許多人的眼裡,那些透過人體所產出的不可思議的意志與努力,只有在轉化成獎牌數字時,才是重要而有意義的。人民每天打開報紙關注又添了幾面獎牌,政府與體委會時時刻刻關切著出發前設定的目標能不能夠達成,媒體早就準備好奮鬥故事的草稿,待選手奪牌後就能馬上刊出。事實上,對這個世界來說,事情就是這樣。對運動選手來說,我想也是一樣,因為那座氣球城堡,儘管只是飄緲雲氣,畢竟是驅使他們堅韌意志力的原動力。沒有冒險的夢,就沒有貨真價實的努力。
放在我們每個人的身上,不也是這樣,每個人在各自的生活中,認真地投注巨大的努力,追求著自己的脫臼性。到頭來大家所看的(或是所能看見的),也只是你這個人到達了多大的脫臼性而已。
《輸贏的意義,深度的價值》
在這本書裡,村上雖然鉅細靡遺地紀錄了在雪梨的每一天,但他本人也很坦白地說,奧運無聊透了,然而也因為忍受著無聊堅持看下去,才能見證幾個深深打動內心的時刻。他說:
「難道就沒有比奧運更無聊的東西了嗎?我心不在焉地望著窗外,試著針對這個稍微思考一下。不過,這根本就不必費心去思考。答案是YES。YES,YES,YES。奧運非常無聊。那麼你是否對前來雪梨一事感到後悔呢,或許各位會這麼問我。是不是覺得沒有來看奧運該有多好呢?待在雪梨的這三個星期,對你來說是不是都白白浪費掉了呢?
不,不是的。沒有那回事。完全不是。反而覺得真是來對了。儘管我認為去看伯羅奔尼撒戰爭應該會有意思得多,但還是覺得很幸運,能夠來到這裡,看這場奧林匹克大會。在寫給某人的信中也曾提過,在大會中遇到的好幾件事情,深深打動了我的心。而那些事情,如果不是我忍耐著漫長的無聊,邊忍著呵欠邊看下去的話,應該根本就不會看到才對。」
村上在此指的,是開幕典禮的尾聲約翰威廉森(John Williamson)帶領全體觀眾齊聲合唱「Waltzing Matilda」的那刻,以及日本選手高橋尚子與澳洲原住民凱西弗里曼(Cathy Freeman)分別在「女子馬拉松」以及「女子400公尺」項目中獲得金牌的剎那。
他在書裡非常動人地描寫了當下那片刻的感覺,我想若非身處在那個人時地環境,可能真的很難體會,因此我特地上YouTube找了影片來看,很神奇的是還真的有,邊看邊對照著書裡的描述,揣摩村上寫稿的心情,真的很有趣。
《2000年雪梨奧運》女子馬拉松決賽「高橋尚子」奪冠片段
《書裡記下來的句子》
「現在的奧運會,不論怎麼看,都已經被商業主義綁手綁腳了。什麼地方一定有哪個傢伙正在大撈一票吧。即便搬出『現在如果不這麼做的話,奧林匹克運動會就很難維持下去。商業主義是必要之惡阿。』這一類的大道理,只要有如此鉅額的金錢在流動,必然就有人從中獲得不當的利益。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那麼,到底是什麼人得到好處呢?」
「『我現在到底在這種地方做什麼呢?』我這麼想。只覺得像是走進了互相映照的兩面鏡子之間看著自己的模樣似的。也就是說,有一個千里迢迢來雪梨,認真看著沒有什麼特別的必要去看(結果卻看了)的英國對德國排名賽的我,有一個從外部某處看著那個我的我,然後還有一個從更外部看著那個我的我…影像在這種情形下無限外圍化。雖然影像非常真實,可是其中並沒有一個主題。我到底在這個地方做什麼呢?」
「在現場看著這一幕,心裡有種實際的感觸,那就是:在馬拉松比賽裡,勝利者並不是只有第一名的選手而已。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戰鬥。我們每一個人,在各個不同的地方,進行著各自的戰鬥。我們攤開早上的報紙,計算獎牌數。美國多少面,俄羅斯多少面,日本多少面,可是那種東西到底有多大的價值呢?不就只是搖獎計的記數而已嗎?」
「要將冒險從咱們這夥伴的身上去除似乎是可行的,可是(要去除)努力和毅力卻沒有辦法。那些冒險,或許只是從興奮的腦部冒出的雲氣,可是企圖去冒險的意志卻是現實而貨真價實的。
我們可以說,所謂的冒險是物質界的脫臼,是非現實的。企圖去冒險的意志,努力以及毅力之中,會蹦出兩種很不可思議的本性來。而這兩種要素,分別隸屬兩個相反的世界。也就是說,意志是屬於現實的,而所欲求的東西則屬於非現實。」
「至於正義到底在什麼地方,這種事情我根本沒什麼興趣。什麼才是正確的─到頭來一切都只不過是相對的罷了,不論是哪個人、怎麼去思考什麼事情,只要經過一段時間,一切的天平都會往應該傾斜的方向傾斜。事情的大部分,都會在人的手所無法觸及的地方被決定。」
「閉幕典禮次日午後的奧林匹克公園。一切都顯得冷清,運動場看起來就像是一群壯觀的紙糊頭。杳無人跡的建築物,海鷗群大模大樣棲在屋頂上面傲然睥睨四周。所有的旗幟都已收起,一切的火都已熄滅。一個人站立在這嶄新的高科技廢墟的正中央,我不禁覺得在哪裡完成的一切成就,都像是轉眼之間的幻夢一樣。彷彿是巧妙地模仿現實所製造出來的攝影佈景似的。」
「不用說,在這種日常之中,我們只能夠繼續貼著地面生活而已。明天,明天,然後又是明天。我們繼續戰鬥,有時後也會走投無路。可是唯有一件事可以確定。若是競賽者喪失了鬥爭心的話,就等於是放棄戰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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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澳大利亞》「Waltzing Matilda」插曲
這個 Waltzing Matilda 的版本很好聽。
《雪梨奧運》Slim Dusty 演唱「Waltzing Matilda」片段
我找不到 John Williamson 在開幕典禮唱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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